第八章 消息(3 / 3)

“目前形勢。”她壓低聲音說。“朝鮮戰爭起了變化,你知道不?”

“人民軍不是進展得很順利嗎?”

“開頭是很順利。”楊雪悄聲地說,“不過,最近在一個什麼仁川地方,美國軍隊登陸,把人民軍的後路切斷了……”

大媽正在切肉,也放下刀過來聽著。

郭祥說:“怕是特務造謠吧?”

楊雪搖搖頭,眉頭微微皺著:

“是真的!我臨走那天,聽上級說形勢嚴重!昨天報上就登出來了。我在火車上還買了一張《人民日報》哩。”

說著,就去翻她那褪了色的帆布挎包,翻了好久也沒找到。

“大概是丟了!”她甩甩手,“反正美國人出動的飛機、艦艇很多。那地方也很重要。”

大媽臉色憂慮地問:“人民軍還能退回來嗎?”

郭祥也問:“這仁川究竟在什麼地方?”

“誰知道呢!”楊雪說,“從前隻聽說有個高麗國,在我們東邊兒……唉,我這文化水兒!”她歎了口氣。

郭祥望著大媽:“能不能找本地圖看看?”

“怕不好借。”楊大伯在外間屋裏插嘴說,“謝家閨女人家上中學,這地理圖我想不能沒有。”

“不借!”大媽把頭一擺。“那老狐狸,看到你借地圖,就會猜咱恐慌了!”她尋思了一下,就吩咐大亂到小學校李老師那兒去借。

大亂慌忙跑出門去,剛走到窗外,大媽又喊住他說:“大亂!”

“哎!”

“看你慌的!不要顯出這種樣子!”

地圖拿來了。這是一本十分破舊的“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出版的《最新世界詳圖》。

郭祥和楊雪並著肩膀兒伏在炕沿上翻找著。朝鮮這一頁翻出來了。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麵對著這個狹長的國家,這塊陌生的土地,在成百成千個密密麻麻的地名裏,尋找著仁川這個地方。

大媽兩手支著下巴,神情嚴肅地坐在炕沿上。大亂擠在姐姐的身後,伸著頭瞅著。大伯,這個辛酸一生滿臉皺紋的老農,坐在灶門口,含著煙管,也向這邊凝望。他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都是第一次如此關切著一個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土地。

找不到仁川!仁川,它在哪裏呢?是在東,還是在西?是一個有名的大城,還是一個無名的村鎮?

最後兩個人順著海岸一個一個地找,才算找到了。

郭祥用一根掐斷的火柴棒兒,當做比例尺,認真地量著從仁川到大邱的距離。

“咱們的人還能退回來麼?”大媽又問。

郭祥把火柴棒擲在地圖上,歎了口氣:

“看樣子有一千多裏路呢!”

大家沉在思索裏,屋裏靜悄無聲。

隔了半晌,大媽語氣堅決地說:

“咱們的人決不會叫他們消滅。可是,這一千多裏路,一路打,一路走,有了傷員可怎麼辦呢?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照管他們?……”說到這裏,她轉為憤恨,“怪不得謝清齋那麼得意!今天一大早起,他就在地裏轉悠,一掃見我,老遠就笑哈哈地說:‘嫂子,今年這秋莊稼長得可真不賴呀!’笑得我這身上直冒冷氣。我就知道有事。”

“咱們中國人剛扒上碗邊兒,他們就又來了。”大伯含著煙管喃喃地說。

郭祥臉色有些發黃。他問楊雪:

“部隊有沒有什麼行動?”

楊雪搖搖頭說:“沒有傳達。”

“光要聽傳達呀,”郭祥說,“你當了好幾年兵,就不會聞聞味兒?”

楊雪噘著嘴說:“光是讓大家討論,已經討論好幾次了。”

郭祥興奮地把腿一拍:

“那就有門兒!你瞧著吧,不會沒有行動!不會沒有咱這個軍!……反正我是呆不住了!”他的眼裏射出小火焰似的光彩。一種征服敵人的渴望又在他的心底燃燒起來。

肉燉熟了。大媽整好擺了滿滿一桌子。郭祥陪著楊雪略吃了幾片,就回家去了。

每個女兒家來,都是家庭的女皇。大媽隻嫌楊雪吃得少,把大亂幾乎放到一邊兒。飯後,大媽把炕掃得幹幹淨淨,鋪上新洗過的被單,把蒼蠅也轟了,門簾放下來,才讓女兒休息。一家人又忙著下地秋收去了。

晚上,楊雪挨著母親睡下,母女倆的話,像抖開的線穗子,說個不盡。大伯和大亂早已入睡。誰家的雞,已經叫了頭遍。這時大媽從枕頭上略略抬起,輕聲地問:

“你有了麼?”

“什麼?”楊雪反問;其實她早知道說的是什麼。

“對象。”

“我才不找呢!”她把頭蒙起來哧哧地笑著。

“你把媽當成什麼人了?”大媽生氣地說,“你負了傷,也不告媽一聲,這事兒也想瞞我!”

“人家不是正要對你說嘛!”她把頭投到母親懷裏,低聲地說,“定了。”

“誰?倒是誰呀?”

“老陸。”

大媽沉吟半晌。

女兒急了:“你覺得他怎麼樣?”

“人倒挺精幹,長相也俊。”大媽尋思著說,“就是我覺著,覺著,他在咱家住的時候,好像不那麼實在似的。”

“什麼叫實在?”女兒不高興地說,“人家是大功功臣,戰鬥上可出色啦,文化又高,再說待我可熱情啦……”她把頭移到自己的枕頭上去了。

大媽見女兒生氣,不言語了。大媽一生,隻有在女兒麵前有時收斂起自己的鋒芒。

女兒也覺得話說硬了,改了口氣:

“你提吧,媽媽。你提了我讓他改。”

“我沒有料到。”大媽試探著說,“我是想,你跟嘎子從小就在一處……”

“他呀!”女兒笑了。

“他怎麼樣?”

“人倒是很不錯的。作戰很勇敢,立功不少,就是愛犯點兒小錯誤。還蹲過禁閉。”

大媽有些吃驚:“當幹部還蹲禁閉?”

“嗯,那是他當排長的時候。”女兒描繪說,“在娘子關,他領著一個排,攻下了雪花山,打得很好。一個女學生聽說他的事跡,感動得流了眼淚,馬上解下自己的表寄給他。表寄來了,你猜他在哪裏?在禁閉室裏蹲著哩……他違犯了俘虜政策。”

大媽笑了,寬容地說:“他是有點兒小孩脾氣!”

“他見我嘻嘻哈哈的,從來也沒有向我提過。”女兒又說。

大媽也不再說什麼。她們剛合上眼,雞已經叫第三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