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驚夢(2 / 3)

自從小雪來到部隊醫院擔任衛生員之後,就很惹人喜愛。自然,她年紀太小,飯不管涼熱,拿來就吃;睡覺也不像個樣子,睡著,睡著,就在炕上橫過來了。不是把腿壓在別人的胸脯上,惹起別的女同誌的抗議,就是把被子蹬在炕底下,隻抱著個枕頭睡覺。至於行軍、爬山,也免不了要給首長們、同誌們添些麻煩。這是她有時候感到羞愧的地方。但是,就整個地說,她是一個多好的護理人員哪!她不像有些護士那樣,嫌髒,嫌累,甚至害怕戰士們身上的鮮血,僅僅為了克服這一點,就要經過很長的過程。她是不嫌髒的,因為在家裏她不知給傷病員們端過多少屎尿;她是不怕血的,因為她跟母親一起,給戰士們洗過不知多少血衣。她是那樣熱愛戰士們,在情感上絲毫不嫌棄他們。從小,她就攀著戰士們的脖子打滴溜兒玩,今天,人家說她年紀大了,不斷提醒她是“女孩子”,才使她稍稍收斂一些,但他們仍然是她親密無間的哥哥。在郭祥負傷住院期間,親眼看到他的童伴,這個小小的新任職的衛生員,是多麼能幹和勞苦。人們知道,血跡用熱水是洗不掉的。十冬臘月,滴水成冰,就在那樣的季節裏,她的一雙小手,一大早晨就泡在冰水裏,洗呀,搓呀,洗搓著那一件件發硬的血衣。她的頭發上染著霜雪,一雙小手凍得像紅蘿卜一樣。她一天要洗出好幾十盆。有時她太困了,洗著,洗著,她的頭深深垂著,短發搭到水盆裏,搭到戰士們的血衣上。“你歇歇吧!”同誌們說。“你歇歇吧!”郭祥心疼地說。她抬起頭,睜開眼,對著郭祥笑了,笑得很不好意思,笑得很羞愧,連忙又洗起來了。她幹活永遠是那麼急,不幹完就不願停止,不管有多少!直到把幹衣服縫好,送到戰士手裏,這才喘一口氣,可是又跑到病房裏說笑,給戰士們唱歌去了。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有了生氣,就是那死氣沉沉的人,臉上也漾出了笑紋。大家尚且這樣地歡迎她,何況她童年的友伴呢!

至於說郭祥從什麼時候起,從什麼事情上愛上了她,日子沒有給我們這樣的印記,事件也沒有提供足夠的憑證。常常是這樣,一個人悄悄地愛上了另一個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在相當長的時期裏,郭祥自己也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一種同誌之愛,兄妹之愛,或者是別的。漸漸地,他發現自己每次戰鬥勝利,總要留下一件心愛的勝利品悄悄贈給她,而且唯恐別人知道。漸漸地,他又發現,在兩個戰役之間休整的日子裏,如果見不到她,就感覺到仿佛短缺了一點什麼。

真實的鄭重的愛情,總是那麼難以啟口;即使對於一個勇敢的人,也不能說不是一個難題。一九四七年紅葉飄飛的秋季,楊雪辦一件什麼事,順路去看他。臨走,郭祥送她經過一道深溝。這道溝,長十裏,名叫紅葉溝。溝底一灣碧溪,兩旁崖畔上,滿是柿子樹;柿子紅了,葉子也紅了,一眼望去,整個一道溝,都是紅澄澄的。楊雪在前,郭祥在後,他們踏著鮮豔的紅葉,向溝裏走去。

“是時候了!”郭祥四望無人,捏了捏駁殼槍的木殼子作了決定,“到那棵最大的柿子樹跟前,就開始談!”

他們走著,走著,眼看就要到那棵大柿子樹的跟前了,郭祥的心猛然撲通撲通地跳動起來,不知怎的,被那棵老柿樹隆起的粗根絆了個趔趄。

“摔著了嗎?”楊雪回過頭問。

“沒有。”郭祥漲紅著臉回答,心裏罵,“真成問題!眼也不受使了!”

“還是到前麵那塊大紅石頭跟前談吧!”他恢複了平靜,又這樣想。

前麵,那壁立在溪水裏的,其實是一塊很大的青石,不過被爬山虎的紅葉繡蓋嚴了,所以看起來紅通通的。

他們又這樣走著,走著。眼看走到那塊大石頭處,正張口要說,“不行!”郭祥又忽然發覺自己的第一句話並沒有想好。

一路上,楊雪絮絮不休地談著傷員和女伴中的一些趣事,郭祥“嗯嗯”地應答著,實際上並沒有聽見。眼看已經過去六七裏路。他想,爬過前邊那道山坡,是絕對地不能夠再遲疑了。

過了山坡,他鼓了鼓勇氣:

“小雪!”他叫著她的奶名。

楊雪回過頭來。

“你瞧我有什麼缺點?”他竭力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楊雪低頭想了想,提了兩條:一條叫做小孩子脾氣;一條是在醫院裏休養的時候,跟別人吵過一次嘴。不過,她又補充說:“我自己的小孩脾氣也挺大的。”

“我以後要堅決克服!”郭祥堅定地說,後麵的話,又接不下去了。

紅葉溝已經走出,迎麵過來大隊馱柿子的馱子。郭祥的計劃就這樣吹了。

“打過這次戰役再說。像洋學生那樣談戀愛不行,下次我要單刀直入!”這是他回來路上所作的結論。

下次戰役打得很好。郭祥率領的全旅馳名的“小鬼排”,簡直可以說大獲全勝。這次共抓了五六十個俘虜,還繳獲了兩門美式山炮,而且傷亡也不甚大。小鬼們真是高興得要命,他們的排長領著頭兒騎在山炮上,飯都不顧得吃了。別人休息了,睡覺了,他們還是不厭其煩地談論著這兩門山炮和自己的戰鬥經過。誰知敵人增援來了,接著就是一個一百二十裏的長途行軍。這一下小鬼們熬不住了,一邊走,一邊睡,有一個還差點掉到井裏,隊伍瀝瀝拉拉走得很不像個樣子。“這哪像個打勝仗的樣子?”排長懊惱地想。他發了脾氣,誰知作用不大。他又編了幾個有趣的故事,也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郭祥開動腦筋想了想,“我非出一個花招兒不可!”他走著,走著,看見村邊有幾隻大蘆花公雞,懶洋洋地在那兒漫步。他靈機一動,瞅瞅連的幹部不在,從米袋子裏掏出一把米來,然後就捉住了一隻。那隻雞驚慌地咯咯地叫著,他解開懷,把它藏在懷裏,又扣上了鈕扣。走了幾步,他就臥倒在路旁,兩手抱著肚子叫道:“哎喲!哎喲!”小鬼們見排長病了,眨巴著睡眼圍上來,有人掏仁丹,有人掏水壺,有人喊衛生員兒。這位排長見時機已到,鈕扣一解,那隻大蘆花雞噗啦啦地從人頭上飛過,逗得小鬼們哈哈大笑,瞌睡被趕跑了。郭祥站起來說:“好了,戲法你們看過了,現在你們要好好地走!要走得有精神一些,前麵就要過鎮店了!”果然,小鬼們精神奮發,在鎮店的大街上,走得很像個樣子。

誰知一到宿營地,就出了岔兒。郭祥被帶到連部。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副指導員四個人,直批評了他大半個鍾頭,對他別出心裁的鼓動方式,給予了徹底的否定。當然,這笑話很快就風傳到整個的縱隊。

楊雪前來看他。按照預定計劃,本來到了實現那條“單刀直入”方針的時候,而且,繳獲了兩門山炮的小鬼排長,該是多麼揚眉吐氣呀!可是完全沒想到竟出了這樣的岔子!糟糕之極!郭祥懊喪地垂著腦袋瓜兒,躲起來沒有和楊雪見麵。“等到下次戰役,恢複恢複名譽,再說不遲!”他作出了新的決定。

下次戰役,郭祥他們果然又打得很好。雪花山懸崖上一座最險峻最堅固的堡壘被小鬼排攻克了,雖然傷亡較大,但為整個戰役打開了順利發展的道路。郭祥的戰鬥事跡,第一次登載在《晉察冀日報》上。《晉察冀畫報》還刊登了郭祥和小鬼排的照片。一位女學生寫了一封十分熱情的信,外附一塊懷表(她父親的遺物),指名贈給郭祥。信上用激昂的調子說:“讓這塊表給我們的英雄指示勝利的時刻吧,它比在我的手裏更有用!”信末還附了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