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傘下的屠夫(3 / 3)

霞光中的宮殿,籠罩在無邊的靜謐裏。

當晚他們在一家客棧住下,這一夜,他們聚集在一起,頭碰頭,小聲地密謀著,直到第二天拂曉。

幸福安寧的都城與往常一樣,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毫無覺察,一樣的喧鬧,一樣的燈紅酒綠,一樣的天天有政令從宮中發出,傳向五湖四海,直抵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宮殿是這個帝國的方向標,是這個帝國的靈魂。隻要它是安詳的,整個帝國就是安詳的。

熄與他的巫師們,除了偶爾走上街頭,整天就待在客棧裏。他們沒有使這個城市產生半點疑惑。他們沒有任何舉動,好像在靜悄悄地等待什麼。

一個秋季過去了,整整一個冬季又過去了,剛入春季,正是氣象更新、萬物複蘇之時,一場來勢凶猛的瘟疫在都城如爛漫的山花般蔓延開來。

誰也沒有想到這場瘟疫來自一頭驢。

那些天,巫師們輪流牽著這頭吃了紅藥粉的驢,從東城走到西城,從南城走到北城。蚯、虻、蟻、螂、蚪、虱、螢、蝸、蟎……這些巫師,或胖或瘦,或高或矮,但一律都穿著寬鬆的黑衣,目光平靜、默然無語地牽著那頭驢走過大街小巷。

那頭中了魔法的驢,看上去與其他驢沒有任何異樣。

那些天,熄總坐在一堵斷牆之上,撐開黑傘,陰鬱地看著眼前的春色:街邊的老柳,已籠罩了淡淡的綠色,猶如綠霧在飄動;不知是誰家的牆下,金黃的迎春花,猶如一串花鞭,向人們顯示著春季的來臨;桃樹的樹幹,開始泛起古銅色的光澤……

這天黃昏,蚯牽著那頭驢回到了客棧,對熄說:“整個城市都已經走遍了。”

熄點了點頭。

驢靜靜地將瘟疫的種子撒遍了都城。

熄收起黑傘,仰頭望去,正在塗上夜色的天空,猶如宮殿的穹頂,西南方向,正有一顆核桃大的星星在寒氣森然地閃爍,他長歎了一聲。

當天夜裏,那頭驢死在了客棧的後院裏。

不久,瘟疫便如鋒利的鐮刀收割莊稼一般開始收割生命。

鐮刀不分白天與夜晚,永不卷刃地收割著大街與小巷、豪宅與陋舍。它以閃電般的速度飛動著,生命在它的利刃下變得無比的脆弱。一批一批、一片一片的人倒了下去,城市處處翻動著白幡,哀號處處,啜泣遍地。早上,一些人還在哭送親人上路,晚上卻又被別人哭送上路。

巨大的鐮刀,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將城市當成了一片成熟的莊稼地,越收割越鋒利也越興奮。

街道成了麥壟,男女老少紛紛如被收割的麥子般呼啦啦倒在地。

前幾天還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客棧一下子失去了活氣。人一個接一個地被抬了出去,到了最後,客棧的老板也口吐白沫倒在了大門口。客棧便成了熄與巫師們的客棧。他們將客棧裏的酒肉取出,在空空蕩蕩的大院裏放上桌子,不分白天黑夜地痛飲痛吃。

鐮刀收割完地麵,就飛旋而上開始收割天空。一群群飛鳥,飛著飛著,無端地就撲通撲通地掉了下來,若是掉在水麵上,就會激起一團團水花。不知是誰家的一群鴿子,清一色的白,剛才還在天空下攪動著陽光,隻一會兒,便一隻隻倒栽下來,遠遠地望去,像是天空下起碩大的冰雹。

鐮刀在天空忽閃著,把天空打掃得幹幹淨淨,無一隻飛鳥飛過,天空成了真正的天空。

鐮刀開始收割最後一塊地:王宮。它從天空飄落下來,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狂舞了一陣之後,來到了廣場。廣場上除了一些從天空墜落的各色飛鳥之外,空無一人。它便開始繞著高大的紅牆旋轉,最終飛起,越過高牆,飛進了深不可測的王宮。

這些日子,王宮的所有大門都已封閉,宮內處處艾煙嫋嫋。

隨著外麵此起彼伏的哭喪聲漸歸沉寂,王宮已像萬頃波濤之上的一葉孤舟。

孤舟之上的人,無論他從前是多麼威嚴與尊貴,也都一個個噤若寒蟬。瓊漿玉液、綾羅綢緞、權杖與令箭,所有這一切,都在鐮刀麵前變得無足輕重、一文不值。在剛勁而冷酷的鐮刀這裏,無論尊卑,都是一樣的物質——麥子、稻子或穀子,都是可以被收割的莊稼。

年老的王,戴著沉重的王冠,整日坐在王座上,他似乎已經看到了鐮刀在閃爍著光芒。他感覺到了什麼,但他知道,他可用他強大的軍隊去攻占一座座城池,可以使萬民匍匐在地、地動山搖地山呼萬歲,卻無法阻止鐮刀的飛舞。他甚至知道,他已來不及通知他的那些駐守各大城池、駐守邊關要塞的將軍。他甚至都不能向他們道別,說一聲:“我的王朝已經覆沒。”他靜靜地等待著。當後宮傳來哭泣聲時,他一臉的無動於衷。

衛兵們紛紛倒下,緊接著就是後宮的金枝玉葉凋零在珠光寶氣之中。

當熄騎著一匹黑如夜空的駿馬來到宮門時,年老的王已經在王座上奄奄一息。

熄騎在馬上,用黑傘向大門一指,大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幾個氣若遊絲的衛兵企圖阻止熄與巫師們的長驅直入,熄掉頭看了一眼蟎,蟎立即明白了熄的意思,從懷中掏出一隻瓶子。他將瓶子舉在陽光下看著:那裏麵是綠色的水。他將水倒了一些在左手的掌心上,然後用右手的手指蘸了蘸,朝那些忠心耿耿的衛兵彈去。綠色的水珠落下時,那些衛兵頓時變成了一隻隻灰色的耗子,倉皇逃竄到草叢裏。

熄大笑起來,震得琉璃瓦嗡嗡作響。

現在,他一下子就站在了琉璃宮前。

沉澱了千年的靜穆,迫使他停止了前進。

熄至今還記得年老的王端坐在王座上的神態:他手執權杖,雕像一般坐在王座上,一雙眼睛半睜著,露出鵝卵石般的眼珠,並發著清冷的光。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灰白色胡須,使整個宮殿充滿了威嚴。他本能地躲開了,使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無論走到哪一個角度,那雙眼睛都會緊緊地盯著他。

其實,年老的王早已停止了心髒的跳動。

熄畢竟是個鄉野屠夫,他退出宮殿,僅僅相隔兩天,就在巫師們的簇擁下,膽戰心驚卻又迫不及待地坐上冰冷的王座。

駐守各地城池和邊關的將軍們,還不知道都城的毀滅和王朝的傾覆。一紙關於議事的詔書,將他們從各處召進宮殿,等待他們的是刀斧手們的利刃和變成蜥蜴、蟾蜍的毒咒。

熄傾其心智、竭盡魔力,依靠巫師團呼風喚雨的能力,陽謀陰謀並舉,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才使這個世界慢慢平息下來。

沸騰的民心,比王朝的威嚴、驍勇善戰的將軍們更難對付。熄盡管法力無邊,但卻無法使成千上萬顆心靈臣服他巧取豪奪的王朝。王國百姓,十成竟隻有三成願當順民,其餘七成卻一直如地下岩漿在湧動,隨時有火山隆隆爆發,隨時有可能使他的王冠落地。暴動不時發生,一次又一次的平暴,致使血流成河。然而,那岩漿依然在不停地湧動。為了長治久安,十年時間裏,熄處心積慮、艱苦卓絕,終於完成了他的駭世大計——他用大魔法將那些對於他的暴虐所反抗的人分別變為四種人:

失去光明的人、失去聽力的人、失去語言的人、失去靈魂的人。

唯一使他感到遺憾的是,他可以剝奪這一切,卻無法毀滅這一切。他所能做的,就是將光明、聲音、語言和靈魂各自聚集,然後分別裝進四隻魔袋。他將這四隻魔袋分別放置在位於王國邊緣的四座大山的頂峰。

這四座山,分別名為:金、銀、銅、鐵。

它們立於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人跡罕至。每一座山都有一隻魔力無窮的狗把守:金山為黃狗、銀山為白狗、銅山為紅狗、鐵山為黑狗。

許多人為了逃避魔法,逃到了荒無人煙的邊地荒漠,甚至穿越王國的疆界而進入他國境內。但在熄看來,這些失去家園的人,已經不具有威脅王朝的力量,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世界已經熟睡一般安寧了下來。

他喜歡靜靜地坐在王座上,更喜歡讓巫師團尾隨其後,在宮殿外悠閑溜達,觀看陽光下的琉璃宮頂,這實在是世界上最輝煌、最美麗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