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終於來到:這一天,地獄要一下子接受因一場巨大的戰爭而轉化成的成千上萬個幽魂,將大門完全打開了。
他偷了一件他朝思暮想要得到的器物——魔傘。他將它打開——一打開,他就將自己融進了純粹的黑暗裏。他悄無聲息地迎著如潮水滾滾而來的新幽魂,東躲西藏地朝大門一步一步地逼近。那些幽魂像老鼠一般在吱吱地叫喚著,他充耳不聞,一心隻想著越出地獄的大門。
兩扇無比高大的門,與地獄的顏色一致,黑得厚重,黑到極致,黑到無法看到它的存在。不知有多少想要逃出地獄的幽魂,在這如磐石一般沉重而堅固的黑門上撞得頭破血流。因為黑,所有的幽魂,包括他,都無法估量這兩扇大門究竟有多高。
雖然行蹤詭秘,但就在他已接近大門的那一刻,他的行蹤還是被發現了。無數的陰兵咆哮著向他洶湧而來,守門的衛兵得到命令,立即去關閉大門。
兩扇大門在迅速合攏……
就在大門即將完全關閉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像夜色中的一條魚滑出了大門,但卻有一條腿被兩扇大門緊緊地夾住了。他感到了一種鑽心的疼痛,隨即聽到了骨頭的粉碎聲。失敗就在眼前,等著他的就是被重新抓回地獄,永生永世做地獄中的苦役。他絕望地望著地獄大門外已經久違了的太陽,大地上吹來的微微暖風,使他的心都碎了。他聽到了大門裏的急促的腳步聲,閉起雙眼,用全部的魔力,作出了最後一拚,就聽見地獄之門猛烈一個震顫,他被夾住的腿竟然脫出。
他舉著魔傘,無聲地飄進黑暗,一滴一滴的黑血灑落在地獄通往人間的荒草路上,引來了無數條吐著長舌的野狗……
他在森林裏遊蕩了許多天之後,身著普通人的裝束,腋下夾著那把看上去也很普通的黑傘,走向有炊煙的地方。
他要把那些巫術超群的巫師一個不落地都找到。
他有一份名單,這份名單詳細記載了這些巫師的姓名與住址。他認識他們,因為最後十年間,他參與了幾乎所有巫魔條約的簽訂。因為他的魔力,又因為他對魔法的精通,地獄當局便委他以重任,代表魔方,與那些來自四麵八方的巫師簽訂條約。
一年一度的巫魔簽約,在春天的第一聲雷鳴之後的一個夜間進行。
那時,巫師們利用他們各自不同的魔力,在月光下飛行,最終聚集到一片森林間的湖邊草地上。
這是一個令人銷魂的夜晚,無數的士兵把守著那塊草地。
草地上擺著一張一張鋪著潔白台布的桌子,上麵放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與美酒佳肴。
一棵巨大的千年榕樹下,樂師們由始至終不停地演奏音樂。那些樂器一律都是由各種動物的骨頭所製成,白生生的,音色單調、憂傷而幽怨,但在巫魔們聽來,卻是無比的淒美與動聽。
他們可以大吃大喝,甚至男男女女,在朦朧的月光下縱情放浪。一直狂歡到天將拂曉,這時,音樂轉為莊嚴、肅穆,巫魔之間開始簽約。
作為人世間的魔鬼,巫師們必須承諾,他們將竭盡忠心為陰間的魔鬼效力,不得反悔,然後領取紅色的迷藥之類的東西,或者是記下種種誰也聽不懂的咒語,花樣百出,不一而足。
太陽升起之前,樂聲戛然而止,魔鬼們頓時化為青煙,消失在霧氣中,而依依不舍的巫師們也在互相道別之後,各自飄然而去……
當熄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大巫師蚯麵前時,蚯正帶領一隻中了魔法的山羊走在鋪滿金黃落葉的山間小道上。
“多麼鮮美的羊肉啊!”
蚯大吃一驚,抬頭一看,隻見熄坐在高處的一塊岩石上麵朝他微笑。
熄從上麵跳了下來,然後將一隻胳膊親切地放在蚯的肩上。兩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走向林子的深處。
那隻山羊癡迷地跟在他們身後。
熄懷揣那份名單,瘸著腿到處遊蕩著,從南方到北方,從山區到平原,從荒漠到綠洲,從鄉村到城市。大約用了兩年的時間,他將那些在他看來巫藝高強日後都會派上用場的名巫都一一尋找到了。他對這些巫師各自的法術與魔力了如指掌。他在意的不是他們單個的力量,而是聚集在一起共同作法的力量——這個力量足以天崩地裂、乾坤顛倒,乃至天誅地滅。
他不慌不忙地按照他早在地獄時就於心中醞釀好的計劃,一步一步、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知道,地獄方麵一直在關注著他,隻不過他的越獄逃跑實在是前所未有的事件,地獄方麵一時都無法從現有的地獄法典中找到相應的處置條款。而地獄方麵從來就是教條而古板的,做任何事情都拘泥於有關章程。等終於在某一天有了新的法典條款,他在人世間已經不知自在了多少個年頭了。
逍遙法外,實在是件讓熄感到十分愉悅的事情。
這年秋天,熄與幾十個巫師按照約定,在同一時間進入了都城。
那是一個晴朗的天氣,都城上空萬裏無雲、天藍如水。
不知是誰家的鴿群,在天空中優美地飛翔,清脆的鴿哨聲,更顯得天空高遠。
正是收獲季節,來自城外的各種水果,堆滿了街道兩側的水果鋪,空氣裏到處飄散著新鮮的水果味。人來人往,不時有馬車呼嘯而過,留下一路塵埃,又留下一路鈴聲和笑聲。金店、酒館、飯莊、醬園、布店、各種手工藝作坊、當鋪……一家挨一家。
街道上走著的,既有平民百姓,又有達官顯貴,或優哉遊哉,或行色匆匆。臉色紅潤的村姑們與那些臉色白嫩到稍微有點蒼白的大家閨秀走在同一條大街上,彼此有些隔膜,但更多的卻是互相欣賞,都覺得對方是道風景。賣藝的,常常吆喝著將許多人聚攏在一起,然後裏三層外三層地圍個水泄不通,津津有味地看他們的把式。擔子與推車,驢馬與駱駝,帶著遠方的塵埃與氣息,也帶著遠方的貨物與風情,絡繹不絕地走進高大的城門,使都城的盛況一年四季保持著永不衰敗。
人間的繁華,實在令人心醉神迷。
熄撐開黑傘,一路走,一路觀望。他那一對半眯縫著的眼睛,在傘下發著亮光——是那種叫“賊光”的亮光。
在他的身後,散亂地跟著來自各地的巫師。
街上的行人,感到了一種不知來自何方的涼意,他們都以為這是因為時值秋季的緣故。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張張陌生的麵孔,走動在都城的人,本就來自世界各地,無論什麼異樣的麵孔,都不會使這個城市的人感到特別。
熄與巫師們像草叢中的流水,在人群中曲曲折折地走動著。
人聲鼎沸、流光溢彩、轟轟烈烈的繁華,使他們心頭產生一陣陣衝動。但他們一個個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像是一個路人,今天正巧走到了這座城市。
街麵突然開闊起來,猶如小船在狹窄的河道航行了數日,突然風大浪急,眼前豁然出現了浩蕩的大河。
這是這座城市的廣場。
當熄的目光轉向廣場北麵時,他看到了他夢中的王宮。
巫師們也看到了,自此,他們的目光就像穿堂而過的空氣,直撲王宮。
王宮巍然屹立,秋天的陽光純淨得無一絲雜質,穿過清澈的空氣,正照在一望無際的宮殿頂上,油亮亮的黃色琉璃瓦,向天空反射著金色的光芒。
宮殿四周都是開闊的空地,宮殿顯得有點兒清冷和孤獨。
熄對這種清冷和孤獨頓生迷戀之情,他將黑傘微微後傾,盡量讓目光更加開闊地打量這連綿不斷的宮殿。宮殿的壯觀與華麗,遠超過一個鄉間屠夫的想象。他的瘸腿在簌簌發抖,猶如一條狗的尾巴在風中搖擺。
宮殿四周是紅色的高牆,幾個拱形的、深邃的大門口,都有身著鎧甲、手持武器的衛兵在把守。他們神色嚴峻,站在那裏,猶如樹立在無風的天氣裏。
熄遠遠地站著,想象著宮殿裏麵的情景,這些情景使他著魔。
天色暗淡下來,他們在廣場上居然一直流連到黃昏,直到衛兵們換崗發出雄壯的口令聲和腳步聲時,他們這才意識到天色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