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膳之上,仍有尚食、司膳。品階不夠,宋喜借了馮禦廚的名頭,才湊出一整日的空閑,去見蘇淮。
浣衣局的新任掌印並不姓蘇。宮裏麵,大都不準把從前的姓氏帶來。聽說蘇淮的母親,是從江南那裏逃荒過來的人,蘇城淮水,是為家鄉。
早早起床之後,宋喜暗忖著即將見麵的人,認認真真擦洗過一遍身子,才換上自湘杏那借來的簇新衣裙,出禦膳房,朝德勝門而去。
內府二十四衙門之中,唯有浣衣局不在皇城之內。出了皇城的北安門後,往西邊拐,路過了德勝門,才算是浣衣局的地界。
因為宮女不得擅出皇城,經北安門時,宋喜亮出了湘杏替她備下的臨時腰牌,才免去了好一番冗長盤問。
行至德勝門時,宋喜停下步子,走去城牆投下的陰涼裏麵。
她敲敲走得乏累的腿,忽然想起,若是自己真與那蘇淮公公成了,來日便少不得這般折騰。
聽說掌印太監事務繁忙,攤上了浣衣局就更是苦累。蘇淮甚至都抽不出時間前去內城,為了見麵,她隻得親自跑上這一趟。
大清早便起了身仔細準備,等她走到這德勝門來,太陽已快要曬到頭頂。
宋喜側過身子向右望去,城牆邊那尊午時即響的火炮,似乎正填著彈藥,將待點火了。
擔心蘇淮久等,宋喜未再耽擱,徑直朝浣衣局而去。
不多時,她便已望見了些許斑駁的院門。原本豔陽下灼人的熱氣,竟在門前打了個旋,霎時涼風襲來。
宋喜卻是享不得這般“清福”。
一早聽說,浣衣局裏全是些病弱年老,犯錯遭貶的宮人。冤魂野鬼多得,可是與景華門北麵的冷宮不相上下。
眼下這股子涼氣劈頭蓋臉,直往她骨頭縫裏鑽去,駭得宋喜抱緊了身子,連打幾個冷顫。
不敢再胡思亂想,她快步上前,抬手推開了緊閉的門。
雖然浣衣局外清冷得連個看門的也無,但至少,她本不應該急到忘記叩門。
事後的許多年裏,宋喜一次次後悔著自己當時的忙中出錯,恨不能從來就沒有打開過那扇院門。
“你……我……”
門內門外,儼然是兩個世界。
陽光明媚異常的近午時分,一身淺絳衣裙的宋喜,原本推門的手,卻仍未放下。
她隻是移不開眼,隻好牢牢盯住站在門內的人。
那一身竹色薄衫的男子,正單手挽了袍擺,立於池水中央。日光奔湧正盛,卻似乎分毫漫不及他的周身。
清雅、冷寂,人如菡萏,君子似蓮。
宋喜清醒地知道,浣衣局正中的淺水,並不是什麼種荷花的泥塘。可她仍舊忍不住想認為,麵前人原是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既是荷花,便隻可遠觀,不可褻玩。
宋喜握了握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她攥得愈緊的掌心之中,沁出的微濕感覺,令她熟悉、迫她清醒。
細密而帶著黏膩觸感的液體,不是汗水,而是將近十年,浸於她掌心中的煙塵油垢。
盡管身上穿的是湘杏姐的衣裙,盡管今早她已精心洗遍身體,可此時站在炙烤一切的驕陽之下,宋喜仍舊覺得,在發梢處尚能聞到自己熟悉的刺鼻油煙。
而池中那青荷,一如文人筆下,“香遠益清”、“亭亭淨植”。
宋喜果斷地伸了手臂,直指那人,嘴裏麵開始念念有詞。
“荷、荷花……成精了!”
伴著驚恐的呼叫,宋喜以手捧頰,轉身竄逃。
而身後男子似乎回過神來,開口喚她的名字。
“宋喜,莫怕。在下蘇淮……”
唉,對她說什麼“莫怕”呢。
難不成,自己還真是那吃人的妖怪?
蘇淮話一脫口,便覺得實在不妥,可又並不後悔這般出言安慰於她。
無奈笑過,他淺淺搖頭。
似乎……比起自己的清白,他更在意著的,卻是那純美靈俏的姑娘眼裏,實實在在的驚恐慌張。
宋喜卻並不需他報出名諱。
那塊掌印的牌子,在他腰間掛得分明。宋喜自然心中清楚,麵前人究竟是誰。
便是如此,她才會充愣裝傻,故意轉了身去,萬般拙劣地臨陣脫逃。
“砰——!”
德勝門的午炮,並著南麵宣武門的那尊,一同響起。
無論宋喜的故作倉皇,還是蘇淮的真心勸慰,皆在隆隆的炮聲之下,再難尋到影蹤。
午時了呢。
一天之內,陽氣最盛的時刻。
望著宋喜跌撞奔逃的嬌俏身影,蘇淮不再喚她。
他隻是從心底盼著,這受了驚的姑娘能盡快記起“魑魅魍魎,皆懼午陽”的傳言,莫再如此驚惶。
午時了呢……
一天之內,日頭最毒的時刻!
穿著從湘杏那借來的衣裳,宋喜不停地埋怨著自己欠缺考量。
怎麼竟說跑就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