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宦官輔璆琳從長安往範陽送水果,也是“父子”間慣例的延續。
這時的李隆基已經七十歲,老小孩進入自欺欺人的階段,一方麵他信任安祿山,一方麵他也忌憚安祿山。他在信任和不信任之間搖擺,現在他想聽聽第三方的意見,這第三方就是他所信任的宦官。李隆基以為宦官靠得住,卻沒有意識到,一個拿了安祿山賄賂的宦官還靠得住嗎?
很快水果特使輔璆琳回來了,他給李隆基帶回了範陽水果之旅的心得體會:安祿山竭忠奉國,決無二心。
這個心得體會很致命,它直接左右了李隆基心中的天平。
李隆基很自然地進入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的狀態,他對楊國忠說:“安祿山,朕誠心待他,他必無二心。東北的奚、契丹還要靠他防範。朕可以替他擔保,他絕沒有問題,卿等就不用杞人憂天了!”
好大一隻鴕鳥,頭上麵好大一堆沙。
人這一輩子,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頭上的包是自己磕的,所有的福是自己積的,所有的禍也都是自己惹的,總結陳詞:人這一輩子,都是自己作的!
說你呢,李隆基!
李隆基一拍胸脯替安祿山擔保,胸脯拍得山響,但他的心裏依然沒有底。
讀“安史之亂”這段曆史的人不免有些疑惑,為什麼李隆基對安祿山那麼信任,即便已經出現了叛亂的苗頭,他還是願意相信安祿山不會謀反?
總結原因,不外乎以下幾點。
一、李隆基過於自信,他過於相信自己的識人能力。公平地說,在開元年間,李隆基的眼光還是非常準的,無論是姚崇,還是宋璟,抑或張說、張九齡,李隆基看人看得非常準。即便是充滿爭議的李林甫,李隆基看得也非常準,盡管李林甫的口碑很差,但在他的帶領下,國力蒸蒸日上,這也驗證了李隆基眼光的獨到。然而到了晚年,李隆基的眼神便不濟了,楊國忠、安祿山都是他看好的人,但都看走了眼。
二、李隆基不願意親手毀掉自己樹立的典型。同現在一些領導一樣,如果在自己的任內樹起了一個典型,就會千方百計維護這個典型。我把這種心理叫作“老母雞”心理,李隆基和安祿山就是這樣的關係。安祿山這個典型,李隆基已經樹了近二十年,讓他親手毀掉,他舍不得。
三、步入老年的李隆基不想再折騰了。翻開李隆基的人生履曆,可以發現,他的一生就是戰鬥的一生,最早跟韋後鬥,接著跟太平公主鬥,後來跟宰相鬥,同時還得防範兒子的虎視眈眈。鬥了一輩子,李隆基累了,他更願意維持現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綜合以上三點,李隆基“頑強”地保住了安祿山這個典型,但他的心中依然在打鼓,那麼多人說安祿山謀反,他還是心有餘悸。
天寶十四載三月二十二日,李隆基的特使又從長安出發了。這次的特使是給事中裴士淹,他奉命前往河北道慰問,而安祿山正擔任河北道巡察特使,是重點慰問對象。
說是慰問,其實還是因為李隆基不放心,“送水果”名義已經用過一次不便再用,因此這一次便祭出了“慰問”的名目。
裴士淹如期抵達範陽,一張慰問的熱臉貼到了安祿山的冷屁股上。
以往,每逢朝廷使節前往範陽,安祿山都會顛顛地出城迎接。然而自從天寶十三載從長安勝利大逃亡後,安祿山改了規矩,不再出城迎接,而隻是在城中的總部接見。
當然,他也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有病,身體不好!
由於安祿山一直聲稱“有病”,慰問特使裴士淹就被冷處理了二十多天,直到二十多天後,安祿山終於“康複”了,在總部接見了裴士淹。
裴士淹發現,這次接見,安祿山有些漫不經心,眉宇之間帶著一絲傲慢,裴士淹心中一冷,這個胡人不會真的有反心吧?
慰問草草收場,裴士淹忐忑不安回京複命,他把安祿山的態度既報告給了李隆基,也報告給了楊國忠。
李、楊二人聽完報告後反應截然不同,李隆基似乎不太相信,楊國忠卻大喜過望:“你看,我說吧,這個胡人想謀反!”
此時的楊國忠已經把扳倒安祿山上升為人生第一要務,他到處吵吵“安祿山要謀反”,卻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一旦安祿山真的謀反,局麵將如何收拾。
在這一點上,楊國忠與漢景帝時主張削藩的晁錯有點類似。
晁錯主張削藩,他對漢景帝說,“削之亦反,不削亦反”,意思是說,無論削不削藩,這些藩國早晚必反,既然這樣,就不如早削,逼他們早點反,對國家的危害還小些。
晁錯主張削藩的態度很堅決,但他從來沒有想過,如果藩國真的反了,以後該怎麼辦。
等七王之亂發生後,晁錯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主意:由他坐鎮京師,由景帝禦駕親征。
這是一個餿得不能再餿的主意,把安全留給了自己,把危險留給了皇帝,等待他的隻有悲慘的結局。
借著七王之亂喊出的口號:誅晁錯,清君側。漢景帝最終把晁錯犧牲掉了。臨刑那一天,不明就裏的晁錯還以為景帝召他進宮議事,興衝衝穿著朝服上了車,不料走到半道,被一腳踢了下來,然後,哢嚓,一刀兩斷。
晁錯的悲劇在於吵了半天,卻沒有善後的手段;楊國忠的悲劇在於,他以為善後的手段足夠了,到頭來才發現,還差那麼一點點。
不知不覺間,楊國忠與晁錯走上了同一條軌跡,他們都在大聲呐喊,他們都想引起皇帝的高度關注,不同的是,晁錯出於一片公心,而楊國忠,私心蓋過公心。
巧合的是,當他們所期盼的結果出現時,曆史竟然有驚人的巧合:
“七王之亂”喊出:誅晁錯,清君側;
“安史之亂”喊出:誅楊國忠,清君側。
兩相對比,前者是原版,後者是山寨版。
楊國忠還顧不上原版和山寨版的區別,當務之急,是繼續尋找安祿山謀反的證據。
很快,楊國忠向安祿山狠狠地刺了一錐子:他居然派兵搜查了安祿山在長安的住宅。
安祿山在長安的住宅由李隆基特批,前前後後都是李隆基張羅,裝修按照當時的一流標準,最紮眼的是裏麵有兩張鑲白玉的檀木床,檀木床的尺寸比較特別,長一丈,寬六尺,躺兩個姚明綽綽有餘。
楊國忠把安祿山的住宅仔仔細細地搜查了一遍,他想從這裏找到安祿山謀反的證據,然而,搜查的結果令他很失望,證據沒找到,證人或許有幾個。
安祿山的賓客李超等人被當作證人抓進了禦史台監獄,楊國忠渴望從他們的口中得到安祿山謀反的線索。這一次,楊國忠又失望了,他一無所獲。
失望的楊國忠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當初把人家抓進來容易,要送出去就難了,至少得給一個合理解釋吧。
楊國忠想了一下,那就不送了吧。
秘密處死!
這就是流氓和一般人的區別,一般人講究,流氓不講究,一般人按套路出牌,而流氓沒有套路,不按常理出牌。
嚴格說起來,楊國忠這次突擊搜查並非一無所獲,還是取得了一個成果——打草驚蛇。
楊國忠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絕密,卻沒有意識到,安祿山在長安也有眼線,這個眼線探聽到搜查的消息,便把消息迅速傳遞給了安祿山。
給安祿山傳遞消息的是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宗,當時他留在長安,準備自己與皇族女兒榮義郡主的婚禮,正巧發生了楊國忠突襲安祿山住宅事件。
得到兒子傳來的消息,安祿山頓時緊張了起來,看來事情得抓緊了。
就在安祿山準備加快叛亂節奏時,李隆基的詔書到了。
李隆基在詔書中寫道:“你的兒子就要舉行婚禮了,作為父親你得到長安觀禮吧。”
李隆基說得合情合理,然而遭到了安祿山的拒絕——抱歉去不了。
理由呢?
有病!
病自然是裝出來的,安祿山是不想到長安束手就擒。
幾個月來,安祿山已經看出來了,無論是李隆基,還是楊國忠,他們都在試探自己,無論是送水果,還是慰問,都是對自己不放心,楊國忠突然搜查自己的住宅,那更是試探自己的底線。
好,既然你們試探,我也試探。
一個月後,自稱有病的安祿山給李隆基上了一道奏疏,聲稱自己將前往長安貢獻戰馬三千匹,貢獻路上每匹馬配備兩個馬夫,另外派遣二十二名番將護送。
接到安祿山的奏疏,李隆基有些疑惑,安祿山突然要獻三千匹馬,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不僅李隆基疑惑,得知這個消息的不少官員同樣疑惑,河南尹達奚珣直接上疏李隆基,一針見血:
陛下應該指示安祿山將獻馬日期推遲到冬天,而且由朝廷直接押送,不需要範陽出兵。
李隆基閱罷,表示認可,從此時起,他終於對安祿山產生了懷疑。
這封奏疏,其實是安祿山投石問路的石子,他在試探李隆基對他的信任程度。
如果李隆基同意他七月獻馬,那麼說明李隆基對他依然信任;
如果李隆基不同意,進而推遲他的獻馬日期,那麼說明李隆基對他已經產生了懷疑。
現在李隆基下令推遲獻馬日期,雙方的底牌即將揭開。
就在這時,曾經收受安祿山賄賂的輔璆琳案發了。
輔璆琳如何案發,史無明載,估計跑不出同行相互傾軋的圈,可能是他不小心泄露了範陽之行的秘密,結果被忌妒的同行告發。
相同的一幕曾經在開元年間出現,當時宦官牛仙童收受了範陽節度使張守珪的賄賂被同行告發。
時隔多年,這一幕再次上演。
輔璆琳的案發讓李隆基心中的天平又開始搖擺,他對安祿山的不信任與日俱增。
這時李隆基未必相信安祿山會謀反,但為了以防萬一,他準備調虎離山。
李隆基繼續沿用了自己的感情攻勢,他親自給安祿山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邀請信,熱情洋溢程度直逼《還珠格格2》裏乾隆向紫薇和小燕子發出的回宮邀請。
李隆基飽含真情地寫道:“朕最近特意為卿新開鑿了一個溫泉池,今年十月朕會在華清宮等待你的到來。”
邀請信寫得很感人,可惜已經打動不了安祿山的心。
當這封熱情洋溢的邀請信送到安祿山麵前時,安祿山沒有像以往一樣起身恭迎,而是大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無所謂地說了一句:“聖人安康。”
安祿山接著說道:“不讓獻馬也無所謂,十月時我會大搖大擺去長安。”
安祿山的話驚出了傳詔使節一身冷汗,他心中暗暗發抖,這個胡人看來反意已決。
數天後,傳詔使節回到長安,一下子跪倒在李隆基麵前哭喊道:“臣差一點兒就再也見不到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