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邪,他要跟回紇麵對麵死磕。
十月十三日,大戰開始。
唐朝與回紇聯軍在洛陽北郊的橫水構築陣地,數萬燕軍也在一旁建立柵欄,嚴陣以待。
仆固懷恩分出一軍,在洛陽西郊的西原列陣,與燕軍遙遙相對。
不過這些都是假象,老於軍事的仆固懷恩已經派出精銳騎兵和回紇精兵悄悄繞到了燕軍背後。燕軍的陣腳很快亂了起來,仆固懷恩驅動自己的部隊呼應,前後夾擊,燕軍大敗。
就在仆固懷恩準備乘勝進軍時,史朝義來了,親率十萬大軍增援,戰事頓時膠著起來。
史朝義將十萬大軍列陣於昭覺寺,仆固懷恩率軍發動突襲,殺死殺傷燕軍很多,然而,燕軍穩住陣腳,固守不退。
仆固懷恩又增派五百名神箭手,密如飛蝗的箭向燕軍陣中射去。
箭雨過後,燕軍死傷一片,然而,還是不退!
唐軍到了危險邊緣,進,攻擊不力,退,可能遭遇反擊,而不進不退,最終必將是崩潰。
緊急關頭,鎮西節度使馬璘大喊一聲:“事情緊急!”說完,馬璘單騎突入敵陣,從叛軍手中搶下兩麵盾牌,將兩麵盾牌舞得虎虎生風。馬璘雙手揮舞盾牌,雙腳緊夾馬肚,一人一馬在叛軍陣中左右衝殺,在他的衝殺下,叛軍不由自主地往兩邊退,生生為馬璘讓出了一條路。
仆固懷恩見狀,立刻揮軍攻入敵陣,這下叛軍無法抵擋,陣形徹底亂了,再也無法統一指揮。
史朝義收拾人馬再戰,再敗!
再戰,再敗!
打到最後,十萬大軍,被斬首六萬,生擒兩萬,其餘兩萬作鳥獸散。
史朝義從十萬大軍的統帥變成了數百騎兵的首領,隻能放棄洛陽城向東逃竄。
失去根據地的關羽,最終走了麥城;失去洛陽的史朝義,等待他的隻有窮途末路。
在史朝義放棄洛陽後,仆固懷恩率軍挺進洛陽和河陽,時隔三年,洛陽終於再次光複。
然而,光複並不等於幸福,洛陽百姓等來的是兩場噩夢。
第一場噩夢的製造者是回紇人。
回紇士兵按照合同約定準時開搶,這一搶,搶得滿目瘡痍,死者過萬,大火連續十幾日不熄。
回紇兵走了,朔方兵團和神策軍來了。
洛陽百姓以為迎來了自己的隊伍,沒想到,對方並不是這樣認為的。
他們給洛陽、鄭州、開封、汝州蓋上了一個戳:匪區!
洛陽百姓的第二場噩夢拉開了帷幕。
開搶!
這一搶,曆時三個月。
三個月後,家家戶戶都在品味一個成語——家徒四壁,能搶的都被搶走了,什麼都沒剩下。
就連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光了,最後老百姓提前進入綠色環保低碳生活——直接用紙把身體裹起來!
寧做盛世鬼,不做亂世人。
身處亂世的人們,你的名字叫作苦難。
失去洛陽,史朝義便成了流浪狗,雖然苟延殘喘,但已時日無多。
史朝義從濮州渡過黃河,心裏還惦記著卷土重來,然而來不及了,仆固懷恩父子已經如同牛皮糖一樣粘了上來,怎麼甩也甩不掉。
仆固懷恩先進攻滑州(今河南省滑縣),不費多少周折便攻下此州,乘勝追擊,追到衛州,再一次把史朝義打得灰頭土臉。
就在史朝義心灰意冷時,他看到了一絲希望——大將田承嗣率領四萬大軍前來會師!
史朝義頓時平添了與唐軍決戰的勇氣。
隻可惜,平添的勇氣也是有保質期的。
仆固懷恩的兒子仆固瑒沒有讓史朝義的勇氣保持多久,一場激戰就將史朝義的勇氣打沒了,順便將史朝義的殘軍驅逐到了昌樂(今河南省南樂縣)東部。
史朝義不甘心就此失敗,又調集魏州兵團參加,結果還是一樣——慘敗!
戰爭發展到這一步,史朝義的“大燕帝國”再也挺不住了,一頭栽進崩潰的深淵。
在史朝義還在負隅頑抗時,“大燕帝國”的官員們開始尋找自己的出路——向唐軍投降。
在這股投降風潮中,史朝義任命的鄴郡節度使薛嵩(薛仁貴的孫子)舉相州、衛州、洺州、邢州投降,恒陽節度使張忠誌舉恒州、趙州、深州、定州、易州投降。史朝義手中的籌碼本就不多,現在更是所剩無幾。
顧不上理會投降的節度使,史朝義一路跑到貝州,在這裏他與自己的兩位“節度使”會合。這次會合雲集了三萬大軍,史朝義又看到了翻本的希望。
如同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樣,史朝義孤注一擲率領三萬大軍向追擊的唐軍反撲,如果能夠取勝,乘勝追擊進而徹底翻盤猶未可知。
想法不可謂不好,隻是仆固瑒不給機會。
史朝義率領三萬大軍反撲,一下掉進了仆固瑒的埋伏,三萬大軍拚死突圍,總算突出了包圍圈。
史朝義剛想喘口氣,回紇軍到了,史朝義徹底悲劇了。
在唐軍和回紇軍的聯合攻擊下,三萬大軍很快拚光了,史朝義再次成了光杆司令。
籌碼輸光,史朝義隻能繼續流浪,一路向北逃到了莫州(今河北省任丘市),暫時喘一口氣。
一口氣還沒喘完,仆固懷恩的部隊追了上來,莫州立刻成了圍城。
史朝義麵前隻剩下兩條路,一條路是在莫州死守,一條路是突圍前往範陽調兵。前者是死路一條,失去號召力的史朝義注定等不來援軍,隻能在莫州等死,後者看起來還有一點希望,畢竟鎮守範陽的是史朝義親自任命的李懷仙。
史朝義在兩條路之間猶豫不決,因為兩條路都有風險。
第一條路雖然前景堪憂,但畢竟暫時安全。
第二條路雖然看起來有希望,但希望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一旦範陽軍隊調不出來,連莫州也回不去了。
大將田承嗣看出了史朝義的猶豫,便對史朝義說道:“情況緊急,隻能陛下親自到範陽調兵回救莫州,末將願意在這裏堅守,等待陛下救援!”
史朝義凝重地點了點頭,眼下隻有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史朝義飽含期許地凝視著田承嗣,老田,莫州城就交給你了!
田承嗣悲壯地點了點頭,陛下,您就放心吧。
事不宜遲,史朝義挑選出五千精銳騎兵從莫州城北門突圍而去,把莫州城放心地交給了田承嗣。
史朝義以為田承嗣靠得住,卻沒有想到,如果田承嗣靠得住,母豬也會上樹。
史朝義前腳出城,田承嗣後腳便打開城門向唐軍投降。
田承嗣投降讓史朝義損失慘重,不僅莫州城丟了,連母親、妻子、兒子一塊兒丟了,田承嗣把這些人當成了送給唐軍的見麵禮。
莫州的圍城一下子解開了,仆固瑒留下一部分兵馬鎮守莫州,親自率領三萬大軍追趕史朝義,追到歸義(今河北省容城縣),兩軍遭遇。
士氣低落的史朝義自然不是仆固瑒的對手,一陣糾纏之後,倉皇逃去,繼續往範陽趕路。一路上,史朝義把寶押在了範陽節度使李懷仙身上,隻要能從李懷仙那裏調出兵馬,“大燕帝國”還有回旋餘地,不然,隻有死路一條。
留給史朝義的注定隻有死路一條,就在他押寶李懷仙的同時,李懷仙已經偷偷地向唐軍投降了!
史朝義對這一切卻渾然不覺。
史朝義一行來到了範陽縣(今河北省涿州市)城門下,鎮守範陽縣城的是兵馬使李抱忠,他奉李懷仙的命令率三千兵馬在這裏鎮守。
城門下,史朝義收到了李抱忠的見麵禮——閉門羹。
史朝義一下子愣了,難道範陽也背叛我了?
左右在史朝義耳邊小聲提醒,唐軍追兵馬上就到,陛下得抓緊時間。
史朝義緊張地回望一眼,然後派人去通知李抱忠:“大燕帝國”皇帝史朝義把大軍留在莫州,自己親率輕騎兵前來調兵,請將軍注意君臣之間的大義!
史朝義如此說法,是想用君臣大義約束李抱忠,讓他盡快打開城門迎接。
其實,這一切都是徒勞,如同一個小偷提醒另一個小偷注意素質,鬼都不會搭理你!
君臣大義?
李抱忠差一點兒噴了出來!
你們父子倆早已破壞了君臣大義,你還有臉跟我提君臣大義!
李抱忠站在城樓上對史朝義朗聲說道:“上天不保佑大燕帝國,結果讓唐室複興。如今我們已經歸順唐朝,怎麼可能再次反複?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想用詭計對付你們,你們還是早點找地方自保吧。另外,田承嗣肯定已經投降了,不然,唐軍怎麼可能追到這裏來!”
李抱忠一席話如同一盆涼水,將史朝義從頭澆到腳,不僅範陽調兵的計劃落空,莫州他也回不去了。
史朝義呆呆地站在原地,恐懼占據了內心,這時他已經不再奢望進範陽縣城,隻想先吃頓飽飯。史朝義幾乎用乞求的語氣對李抱忠說:“我們從早上到現在還沒有吃飯,難道不能請我們吃頓飯嗎?”
李抱忠停頓片刻,哦,這個不難!
不一會兒工夫,李抱忠命人將飯擺在了範陽縣城東麵,史朝義看到了久違的飯菜。
史朝義剛準備食用,就看到士兵三三兩兩一起過來向他辭行,一問才知道,人家是範陽人,到這裏就到家了,就此辭行,再也不給你史朝義打工了。
史朝義心中一陣淒涼,卻也無可奈何,樹倒猢猻散,他哪裏攔得住去意已決的猢猻。
等史朝義吃完飯一回頭,曾經的五千騎兵隻剩下幾百,而且都是胡人騎兵。
歎息一聲,史朝義上馬而去,他要繼續尋找自己的避難之所。
史朝義向東到了廣陽(今北京市西南良鄉鎮)城下,依舊吃了閉門羹,史朝義無奈,隻能向北,準備投奔契丹或者奚部落。
這時,追兵追了上來。
率領追兵的居然是史朝義當年最信任的李懷仙!
天下之大,已經沒有史朝義的容身之所。
放眼望去,史朝義看到了一片樹林,他頓時明白了,他的歸宿就是一棵大樹的枝頭!
在一棵大樹的枝頭上,史朝義自縊身死,結束了自己戰鬥的一生。
史朝義身死,標誌著由安祿山引發的安史之亂正式結束。這場戰亂從公元755年十一月開始,到公元763年正月結束,時間跨度為八年。
八年中,大唐王朝換了兩茬皇帝,從李隆基到李亨,再從李亨到李豫,祖孫三代手忙腳亂忙活了八年,終於將安史之亂的戰火撲滅。遺憾的是,李隆基、李亨沒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安史之亂結束,隻能帶著遺憾入土為安。
八年中,山河破碎,王朝蒙塵,百姓遭難,生靈塗炭,曾經盛極一時的帝國傷痕累累,遍體鱗傷,從此不可阻擋地走上了下坡路。
八年中,所謂的皇位在安祿山、安慶緒、史思明、史朝義手中如擊鼓傳花般傳遞,他們都以為自己搶到了幸福,到最後卻發現,搶到手的是一場場災難。
八年中,安祿山、史思明誤了王朝,誤了百姓,也誤了他們自己。
原本,他們都可以在範陽做快樂的豬,他們卻選擇了當痛苦的蘇格拉底。造化弄人,他們的命運發生了扭曲,於是痛苦的蘇格拉底也沒當成,最後隻能當痛苦的豬了!
情何以堪!
何苦來哉!
公元763年正月三十日,史朝義的頭顱(被李懷仙割下)被送到了長安,皇帝李豫長出了一口氣,這下可以祭告祖廟:安史之亂平息了!
朝廷收複河南河北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國,遠在蜀郡的杜甫得到喜訊,頓時詩興大發:
忽聞官兵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曆史有時總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巧合,李白、杜甫這兩位不世出的大詩人都碰巧經曆了安史之亂,不知道對於他們個人而言,究竟是一種幸,還是一種不幸?
李白參與了永王李璘的創業,杜甫也曾短暫地在李亨手下效力,所不同的是,李白卒於公元762年,沒能看到安史之亂的結束,不然我們就能看到李白關於“忽聞官兵收河南河北”的詩作。
傳統的曆史總是習慣宏大敘事,而我更願意關心在曆史宏大敘事背景下的個體命運,比如安史之亂中詩人的命運。
李白的命運在前麵已經寫過,這裏用一點篇幅交代一下安史之亂前後的杜甫。
讓我們從天寶十三年說起。
天寶十三年(公元754年)十月,一直不得誌的杜甫終於得到一個官職:右衛率府胄曹參軍。這是一個看管軍械庫的小官,品級從八品,相當於現在的副科級,這一年杜甫四十二歲。
在大老粗軍人呼來喝去聲中,杜甫平靜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那些軍漢隻把他當作一個可有可無的半老老頭,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眼前站著的其實是一個名垂千古、千年才出一個的大詩人。
別人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杜甫不再在意別人的語氣和目光,對於現在的日子他知足了,最起碼不用上山采草藥,然後再沿街叫賣。
俸祿積累了一個月,杜甫意識到該回奉先看看老婆孩子了。積攢下的俸祿可以為孩子們改善一下夥食,讓久別的肉味再次回到孩子們的味蕾之中。
天寶十三年十一月,杜甫從長安出發前往奉先,他在夜裏出發,長安凜冽的寒風把他吹得瑟瑟發抖。
在杜甫起程的同時,開元天寶盛世走到了頂點,到這時大唐王朝總計906萬戶,人口5200萬,用曹雪芹在《紅樓夢》裏的話說,“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旅途中,杜甫路過了驪山,他向驪山上皇帝的行宮看了一眼,他知道此時此刻皇帝和貴妃正在溫柔鄉裏,而他則在寒風中連夜趕路。
滿懷希望,杜甫趕到奉先,他期待著妻子兒女的笑臉相迎,一進門卻得到一個晴天霹靂:最小的兒子餓死了,剛剛斷氣!
還有比這更意外的打擊嗎?
杜甫剛提起一個月的心氣一下子全沒了,自己在長安漂泊了十年,委頓了十年,剛剛走上仕途一個月,一回家就遭遇這樣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