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雪夜收蔡州(3 / 3)

自張柴村以東的道路,朝廷軍隊從來沒有走過,夜半臨深淵可謂危險,而在風雪交加之夜行走在從沒走過的敵人防區,凶險無以複加。

不僅宦官絕望,除了李愬、李祐等少數幾個人,人人都感到了絕望。環顧四周,已無退路,隻能硬著頭皮跟著李愬進軍,此時如果退卻,必然會遭到李愬斬立決。

半夜時分,雪更大了,李愬大軍在雪中跋涉了七十裏,蔡州城已在眼前。自吳少誠抗命以來,朝廷軍隊已經有三十餘年沒有到過蔡州城下。蔡州守軍壓根兒沒有想到李愬會突襲蔡州,更沒有想到李愬會在如此惡劣的雪夜前來。

李愬看著蔡州城,為了你,朝廷已經打了近三年的仗,今天該做個了結了。

蔡州城外,有一處鵝鴨池,李愬使了個眼色,命人驅趕池裏的鵝鴨,鵝鴨奔跑的叫聲將行軍聲掩蓋了起來。十月十六日淩晨三時許,李愬兵臨蔡州城下,蔡州城還在酣睡,無人知道李愬壓城。

李祐、李忠義熟門熟路,用斧頭在城牆上砍出穴坎,兩人率先登城,身後一眾勇士跟隨。

守門士卒還在酣睡,就在酣睡中去了“異度空間”,李祐、李忠義隻留下巡街打更人,讓他們照常打更,一切如故。

外城攻破,裏城攻破,到公雞打鳴時,下了一夜的雪終於停了,李愬率軍進入吳元濟在城外的府邸。

當下屬來報官軍已至時,吳元濟剛從睡夢中醒來,聞言笑道:“什麼官軍!估計是那些俘虜囚徒鬧事罷了,明天將他們一起處死!”

沒一會兒,下屬再報:不是俘虜和囚犯作亂,城真的已經陷落!

吳元濟依然不肯相信:“這肯定是駐紮洄曲的士兵回來找我要過冬的衣服而已!”

吳元濟穿好衣服,在院中聽了一會兒,外邊正在傳李愬軍中的號令:“常侍傳語!”

李愬在朝廷的官職是散騎常侍,因此有了這樣的號令。

院外聲音混雜,“常侍傳語”傳過之後,應者有近萬人,而且都不是蔡州本地口音。

吳元濟這才意識到危險真的已經來了:“什麼常侍,能到蔡州?”吳元濟率領左右登上牙城,作最後掙紮。

吳元濟一邊垂死掙紮,一邊期盼援軍。他所倚重的大將董重質率領一萬餘精兵在洄曲駐紮,離蔡州並不遠,如果董重質率軍回援,隻有九千人的李愬將麵臨險境,一旦與董重質陷入纏鬥,淮西士兵紛紛回援蔡州,後果將不堪設想。

董重質來了,一人一馬,身後並沒有一萬精兵。

董重質不為回援而來,而是專程回來向李愬投降。之前他接到兒子送去的信,李愬已經攻入蔡州,到董重質家進行了家訪,而且留下了厚禮。

在淮西經營多年,董重質心如明鏡,如果李愬不奇襲蔡州,淮西還能堅持數年,如今李愬突襲成功,淮西人心已散,即便自己率軍回援,其他地方的士兵恐怕不會如約而至。再說,全家老小都已落入李愬手中,真要拿一家老小的性命開玩笑嗎?

董重質下定決心,不再作無謂反抗,隻身一人回蔡州向李愬投降。

牙城上的吳元濟還在垂死掙紮,留給他的時間越來越少。

李愬命李進誠開始攻城,李進誠攻破外門,突入吳元濟的軍械庫,取出武器和鎧甲。

一天後,李進誠繼續攻城,放火焚燒牙城的南門,蔡州百姓紛紛相助,爭相扛著柴火扔到南門外,李進誠的士兵將弓箭射向牙城上,城上箭支林立,宛如一隻碩大的刺蝟。

中午時分,南門燒壞,吳元濟最後的屏障消失了。

走投無路的吳元濟在城上宣布投降,李進誠命人取來梯子,將吳元濟接下來,等待吳元濟的將是一刀兩斷的結局。

李愬策馬進入蔡州城,自吳元濟以下,不殺一人,凡吳元濟官吏、帳下、廚廄之卒,皆複其職,一切照舊。安排妥當,李愬撥馬出城,率軍在鞠場紮營,等待宰相裴度入城。

十月二十五日,宰相裴度豎起彰義戰區大旗,率領投降的一萬餘名叛軍士兵從郾城南下進入蔡州。彰義戰區設立已經有些年頭了,以前隻是虛設,如今蔡州重回朝廷懷抱,彰義戰區總算有名有實了。

蔡州城外,李愬全副武裝,身佩弓囊箭袋,跪在路旁迎接。裴度遠遠一看,心覺不妥,李愬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卻又行出這般隆重軍禮,自己恐怕受之有愧,還是避開為妙。

裴度正想避開,李愬的人來到裴度麵前:“淮西人一向冥頑不靈,數十年不知上下之分,希望您借這個機會,給他們上一課,讓他們知道朝廷的尊貴。”

哦,軍禮原來還有這個目的,也罷,那就一起給淮西人上一課。

進入蔡州城,裴度開始以彰義節度使身份辦公,給他擔任警衛的不是原來的士兵,而是淮西原有的官兵。很多人為裴度捏一把汗,提醒道:“淮西圖謀不軌的人還有很多,公不得不防!”

裴度嗬嗬笑道:“我是彰義節度使,淮西叛亂的首惡已經被拿下,剩下的都是我的屬民,有什麼好懷疑的?”

一句話可以壞事,一句話同樣也可以成事,裴度用自己無畏無私的胸懷說出這樣暖人心的話語,一下子就讓淮西百姓的心找到了歸屬。

真應了三國時馬謖的那句話——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有李愬的奇襲,有裴度的安撫,往年鐵板一塊的蔡州迅速融化,重回久違的朝廷懷抱。

率軍回到文城柵的李愬沒有閑著,手下諸將心中有太多謎團等著他去化解,為什麼朝廷數萬大軍兩年多都沒有拿下蔡州,為什麼你到任不到一年就馬到功成呢?

諸將問道:“公起先在朗山失敗卻不憂,後來在吳房取得勝利卻不趁機攻取,冒著大雪行軍卻不停止,孤軍深入蔡州卻不懼,最後卻取得成功,我們都不明白是為什麼,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們其中的緣由?”

李愬對曰:“朗山失利,叛軍就會輕視我們進而不會加強戒備;吳房獲勝後沒有趁機攻取,是因為如果攻取,他們的殘部會逃回蔡州固守,我們將來攻打會有難度,因此留著吳房讓他們分散兵力;風雪陰暗夜裏行軍,叛軍告急的烽火無法傳遞,他們就不知道我們來了;孤軍深入,人人都知道必須置於死地而後生,戰鬥力自然會成倍提升。眼光長遠者不會管眼前的一點小事,想成大事者不會貪圖近處的一點小利,如果小勝就沾沾自喜,小敗就憂慮沮喪,那是自己困擾自己,怎麼可能成大事!”

李愬說完,滿座皆服。

古往今來,成大事者,必有其緣由。

與諸君共勉!

元和十二年十一月一日,皇帝李純登興安門,接受獻俘,淮西叛軍首惡吳元濟被當作畜生一樣押到皇家祖廟獻祭。儀式過後,長安獨柳之下,吳元濟接受了一刀兩斷的結局。

從公元783年李希烈叛唐開始,到元和十二年(817年)結束,近五十年裏,傳三姓四將,淮西幾代叛軍首領做的惡都報在了吳元濟一個人頭上。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倘若吳元濟在接替老爹職位時看清形勢,或許一生可以平平安安,安享榮華富貴,可惜他被眼前的利益迷惑了。他以為淮西始終是鐵板一塊,他以為官軍永遠到不了蔡州城下,他以為自己身後是不可撼動的高山,慕然回首,才猛然發現,自己所依靠的不過是一座冰山。李愬拿一顆小小火種,便融化了淮西整座冰山。

世間萬物瞬息萬變,沒有什麼一成不變,沒有什麼不可能!

對於李愬的這次奇襲,同時代的詩人劉禹錫留下了三首詩,不妨一起欣賞一下。

平蔡州

蔡州城中眾心死,妖星夜落照壕水。

漢家飛將下天來,馬棰一揮門洞開。

賊徒崩騰望旗拜,有若群蟄驚春雷。

狂童麵縛登檻車,太白夭矯垂捷書。

相公從容來鎮撫,常侍郊迎負文弩。

四人歸業閭裏閑,小兒跳踉健兒舞。

汝南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音和平。

路旁老人憶舊事,相與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泣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

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

九衢車馬渾渾流,使臣來獻淮西囚。

四夷聞風失匕箸,天子受賀登高樓。

妖童擢發不足數,血汙城西一抔土。

南烽無火楚澤閑,夜行不鎖穆陵關。

策勳禮畢天下泰,猛士按劍看恒山。

如果說劉禹錫是遠距離看這場雪夜奇襲,那麼與劉禹錫同時代的韓愈則是近距離甚至零距離觀看這場奇襲。李愬夜襲蔡州時,韓愈正擔任裴度的行軍司馬,近距離地接觸了蔡州戰事。

戰後論功行賞,李純讓韓愈撰文立碑,紀念這次偉大的勝利。接到聖諭,韓愈“公退齋戒坐子閣,濡染大筆何淋漓。點竄《堯典》《舜典》字,塗改《清廟》《生民》詩”(李商隱《平淮西碑》)。碑文一千八百字,如行雲流水,如大江出峽,汪洋恣意,一揮而就。文章之華美,所謂“下筆煙飛雲動,落紙鸞回鳳驚”。勒碑之時,國人視為奇文爭相誦之。

然而,令韓愈沒有想到的是,由於他在碑文中突出了裴度的功勞,引起了李愬一方的不滿,李愬的妻子是唐安公主(唐憲宗姑母)的女兒,可以在皇宮出入。在她的攛掇下,皇帝李純下令磨去韓愈的碑文,讓翰林學士段文昌重新撰寫。到了宋代,又有好事者把“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磨去段文,重刻韓文,但是已經不是韓愈的手跡了。

如此一來,《平淮西碑》就成了經典,形成了獨特的一碑兩文,一篇是韓愈的,一篇是翰林學士段文昌的。

北宋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軾在被貶途中看到這塊碑,於是賦詩一首:

平淮西碑

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

千古殘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什麼是曆史,這就是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