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沉思往事立殘陽(1 / 2)

--讀葉廣芩京味小說

鄧友梅

評論家發明“京味小說”一詞已有多年,我一直沒弄明白其界定標準。我猜除了“用京白寫京事”之外,還必須得有點“味兒”,不然怎麼叫“京味”呢?按這標準,近年亮相的年輕高手中,有兩人作品我讀著最解渴:袁一強寫的京杠房別無分號;葉廣芩寫的老宅門兒自成一家。一俗一雅。俗得不粗卑,雅而不拿捏,不易!

葉廣芩的“京味小說”多取材旗人上層。不是九王多爾袞進北京或乾嘉盛世時的貝勒貝子,是宣統退位廢了黃帶子砸了鐵飯碗的旗主兒們。

大清皇帝為保江山不落外族之手,進關後多次頒布旨意,要把粗獷剽悍、騎射見長而文化落後的滿洲一族改造得既通經史翰墨又富尚武精神,專事統治事務;一麵發給鐵飯碗使旗人生下來就無衣食之虞,同時禁止他們務農經商學手藝,斷了他們從俗的後路,隻留下習文練武,入考場或進教場一條路。篩選後尖子走進高層統治集團;一般的仍留旗下做保衛大清的基本隊伍,但一改進關前目不識丁的傳統。變成識文斷字有文化的巴圖魯了。舉個例子,“單弦岔曲”的風格意境、遣詞用字在北方曲藝中最為高雅。就因為它是八旗兵丁軍旅中的“業餘創作”,所以也叫“子弟書”。可見早在乾嘉之時,滿洲旗兵的文化水平已為綠營兵望塵莫及。

有一利必有一弊。享有衣食、教育特權的同時,八旗子弟就漸漸生疏耕織漁獵等勞動技能。幾百年後大清朝一垮台,特權一喪失,才發現後學會的本事換不來口糧,換口糧的本事又都不會了,一下子從人上人跌落到了窩囊廢地步!於是從民國初年到抗戰期間,京、津等地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群體:有文化沒職業,有教養沒技能,衣著寒酸舉止高雅,手不能提卻能寫對聯畫畫,肩不能挑卻能拉山膀起霸。隻可惜書畫還不到賣錢水準,唱做仍停留在玩票階段。他們對人有禮貌,說話有分寸,文墨有根底,舉止有風度,窮愁潦倒卻又目空一切,有的漢人就帶著不友好的情緒說他們“倒驢不倒架兒!”坦白地說,多年的階級矛盾、民族隔閡,使一些漢族同胞心裏存有偏見,對旗人的處境往往嘲笑多於理解,鄙視多於同情。我小時就聽過不少挖苦旗人的笑話。成年之後我結交下旗人好友,對他們有了深入的了解,才悟到這是一場殘酷的民族悲劇。坦白地說,論文化教養和品德素質,旗人的平均水平遠比我們有數億文盲的漢族高。他們缺乏謀生技能或命運坎坷不是個人智能、品行、性格造成的,而是因為從老皇上賞賜特權那天起就斷了他們日後的生存之路。天下沒有不換的朝代,也沒有永存的特權!從一個京城平民的命運,一個八旗世家的興衰,折射出中國曆史的發展、社會生活的變動,這為寫作人提供了寶貴、豐厚的礦藏。從“五四”後老舍、曹禺、梁實秋等前輩開創性的作品開始,寫這類京味文學的人時隱時現,不絕如縷。解放初期活躍一陣(見早期《說說唱唱》《北京文藝》《北京新民報》副刊),“反右”後沉寂了。改革開放的80年代,文學新時期中掀起一個高潮。眾多高手同台亮相:汪曾祺、林斤瀾、劉紹棠、浩然、陳建功、中傑英、趙大年、袁一強……一個賽過一個能耐。而葉廣芩應算是最近出現、也最年輕的一位能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