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收好。」
廖淑惠沒做任何複核動作,隻是將那張漏網之魚和整疊票子放在一起,拿報表包好,外頭再紮一條橡皮圈,火速地遞給丁東強,「課長,拜托你先收起來,明天再說了。」
丁東強也準備收拾離去,他拿著那卷票子,起身說:「方副理?」
方謙義點點頭,進去副理室開金庫,好讓丁東強把票子收進去。
五點三十一分,整個財務部照例定得空無一人,隻剩下坐在位子上發呆的杜美妙,還有站在她身邊的方謙義。
「美國今天公布失業串數字,你晚上要留下來看彙率變動嗎?」他出其不意地問她。
「好。」
「我說什麼你都好嗎?」方謙義又動了莫名的情緒,「阿貓阿狗留你、叫你做事,你也答應了?」
「副理不是阿貓阿狗。」杜美妙有些委屈,她還沒從方才的驚惶中恢複過來,又挨了副理一頓罵。
看著她失神的模樣,方謙義莫名的情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大環境的無力感。小女孩剛出社會,正從一場血淋淋的職場殺幸存下來,她恐怕還無法了解是怎麼回事吧?
「你打電話跟你爸媽說一聲,十點才能回到家。」他把聲音放柔。
「好。」
杜美妙明白,這個夜晚,大概很難熬了。
*-*-*
不出杜美妙的預料,當她吃完方謙義買回來的便當,準備拿著雜誌遁開他的視線範圍時,立即被叫住。
「美妙,吃飽沒?進來!」
她稍微揉了一下胃部,希望食物趕緊消化完畢,免得待會兒鬧胃痛。
「副理,一個便當多少錢?」
「七十塊錢的排骨飯,我還請不起嗎?」方謙義坐在辦公桌後麵,板著臉,指向電腦椅,冷冷地說:「你拉椅子過來,坐在我前麵。」
好了,麵對麵審判,她今晚又要挨個狗血淋頭了。
「應收票據不是你的工作範圍,為什麼你會幫淑惠?」
「我正好沒事了,我想可以幫她……」
「你沒事?你和交易員討論過美國今晚公布失業率之後,可能造成的影響嗎?你雖然掌控進出口資金,但是你知道整個國際貿易的流程嗎?你有向國外部的同事請教過公司的業務情況嗎?他們是怎麼訂價的?怎麼決定付款或收款方式?一年又有多少營業額?各個幣別所占百分比是多少?這些觀念你有嗎?」方謙義目不轉睛,一口氣說了出來。
「我……」杜美妙低了頭,對於這些業務,她的確隻是一知半解。
「你別老是低頭,你回答我。」
「我正在看國際貿易實務的書……」
「看書是一回事,了解實際運作又是另一回事。不然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要你做外彙交易?何必循序漸進?你看書就會做了呀?」
「副理的用心,我明白。」
「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子。」方謙義看到她有些受寵若驚的眼神,也發現她的臉蛋似乎慢慢泛起紅暈,他吸了一口氣,移開視線看著桌麵,繼續說道:「工作並不是隻有眼睛所看到的帳務和paper,這些是例行性的業務,任誰都可以做,也任誰都可以取代你。我要的不是一個隻會事務性工作的人,我想你也不會局限自己的發展範圍吧?」
杜美妙仔細聽著訓話,一字一句都聽進心底。她知道副理凶是凶,卻是真心教她,他說的道理也值得深思,可是……「美妙,你又在發呆,我說的話有沒有聽進去?」方謙義講得口幹舌燥,看她目光呆滯,忍不住又想數落。
「副理,我沒有發呆,我在想副理的話……嗯,對我來說,好象是打高空。」
「沒錯,你隻是一個小職員,但是當你作帳看到購料貸款、彙兌收益的會計科目時,難道你不想了解這背後的來龍去脈嗎?」
「想。」
「這就是了。為什麼有人的工作能力越來越強?有的人卻在原地踏步?聰明的人會不斷吸收信息、努力學習、累積資曆。我想,你大概不想過了十年還在編銀行調節表吧?」
杜美妙明白了,他在引導她工作的態度和方向。
即使這些都是企管書籍裏的老生常談,但由方謙義說出來就是不一樣,他說的是他的實戰經曆,也是他的心得。
她好崇拜他,好希望像他一樣,做個神氣又有真才實學的副理。
「過了十年,我可以當上副理了吧?」她滿懷希望地問著。
「我在說正經事,你開什麼玩笑!」這個小女孩!才跟她多講兩句話,就得寸進尺了。
「副理你不是十年就爬上這個位子了嗎?」
「你至少再等十五年吧!」方謙義向後靠上椅背,放鬆了身子,臉部線條也變得和緩,「勞基法規定工作二十五年退休,我才來公司十年『而已』,副理也當不到半年。」
「副理還不太習慣當副理吧?」
「你沒當過部門主管,不知道主管的難處。」
「我知道副理的難處……」她光看那些歐巴桑歐吉桑的態度就知道了。
「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方謙義坐直身子,將話題轉了回來,口氣再度變得冷硬:「今天發生丟票子的事,你認為怎樣?」
「是我不好。」
「你是不好。該講的,我剛剛都說了。」他看著她又垂得低低的臉,「但是淑惠也有不對的地方。」
杜美妙微感詫異,不就是她捅出來的樓子嗎?淑惠姐也不對了?
「既然淑惠請你幫忙,她應該把東西交接清楚,不能出了事情,就把責任往你身上推。」
「我真的丟了一張票子啊!」
「你粗心大意,確實該打。」方謙義板起臉,「我一句老話,隻要不是被人偷走或是帶出辦公室,一定找得到。垃圾桶、抽屜夾縫、公文卷宗、傳票堆、信件堆、桌墊下、鍵盤底、門後麵……公司找不到,就追到垃圾掩埋場找,無論如何也要找出來,而不是站在旁邊怪這個怪那個。」
「淑惠姐說她急著回去接小孩……」
「她不能先努力找嗎?」
「副理,票子丟了,淑惠姐也很急啊!」
方謙義看進她亮黑的瞳仁裏,她畢竟是一個純真善良的小女孩,甚至不懂得保護自己、為自己辯白。萬一她今天真的弄丟票子,他又如何護得了她?
「美妙,你也看到了,今天淑惠隨便紮了支票就給丁課長,丁課長也沒有照規定覆核蓋章,他們趕著下班,我隻好收進金庫裏。萬一,我說萬一,明天淑惠又發現缺了一張,她是不是要找我討?」
「不會這麼巧吧?」
「是不會這麼巧,但是我要教你一件事,在職場上要學著保護自己。」
「唔?」
「簡單的說,除非主管指示安排,否則你不要幫別人做事。」
杜美妙不懂了,「企業不是強調團隊合作嗎?」
方謙義反問:「當淑惠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時,你的感受如何?」
「有點不好受。」
「你幫了忙,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全是你的責任,你承擔得起嗎?」
「我好心幫……」
「好心沒好報!」
「副理,你當主管的,好象不應該這樣講話。」杜美妙想抗議了。
「我當主管的沒有帶動團隊精神,這是我的問題,你隻要管好自己就好。」方謙義頓了頓,「現在是下班時間,我先聲明,以下所說,純屬個人談話。淑惠是公司的老員工,她做事認真,也會好心帶你這個新人,可是她不能承擔責任,更會推卸責任。你有沒有聽過,有的人可以當朋友,卻不能當同事、當partner?」
「聽過,好朋友合夥做生意,往往意見不合,最後拆夥。」
「即使是你的好朋友,在利害關係發生時也免不了互相殺,更何況隻是一般同事?」
杜美妙低頭,細細玩味他的話,若有所思地說:「副理說的對,以前我爸爸和朋友合開公司,他就是太信任他朋友,結果他朋友把公司的錢卷走了,逃到不曉得是巴西還是阿根廷,害我爸爸獨自背了一千多萬的債。」
「還清了嗎?」這是他自麵試後,第一次聽到她提到家裏的情況。
「還剩一百多萬。」杜美妙眼神變得明亮,「我出來賺錢,就還得很快了。」
「你爸爸沒教你不要太信任別人嗎?」
「沒有!」杜美妙搖搖頭,「我爸爸說,其實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人,是他倒黴才遇到壞人,他要我們單單純純做人,雖然有時候真心付出得不到回報,但是冥冥之中,還是有福報的。而且他說他兩個女兒都很聰明,不像他那麼笨,連朋友在搬貨落跑了,還以為在出貨。」她說著不禁笑了起來。
「你爸爸似乎滿樂觀的。」這才造就出這個單純待人的女兒吧?
「樂觀好呀!這樣心情才會開朗,延年益壽。」
「可是當你又忙又急,同事卻不肯配合你,你還能樂觀嗎?」
他是在說那三個資深課長?杜美妙喃喃地說:「大家好象都很忙……」
「你看他們忙嗎?」
不,─點也不忙,他們還有時間看股票、打瞌睡、話家常,忙的是副理呀!
「副理,你是大主管,你有權要求我們認真工作。」
「沒錯,我可以命令你們。」方謙義雙掌交握,緊緊地靠著桌麵,所有的人都下班了,外麵漆黑的大辦公室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無邊的空虛感襲來,一陣陣吞噬他的熱情和幹勁。他的視線由門口轉了回來,聲音變得低沉:「但是他們自認為是資深員工,也有一套難以改變的工作習慣,或許他們表麵對我客客氣氣的,實際上卻不照我的要求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