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鈴聲敲動了人們沉悶的心靈。
「喂喂!我是方謙義的把巴,你叫他晚上回家吃飯,還有放山雞。」話筒裏傳來濃重的鄉音,聽得杜美妙一頭霧水。
「北北,我記下來了,就是請副理回家。」
「順便叫他帶女朋友回來。」這句話倒是十分清楚。
放下話筒,杜美妙在便條紙寫下:「副理爸爸請副理帶女朋友回家吃放山雞」然後,畫了一大一小兩個圓圈,加個雞冠、眼睛、尖嘴、兩隻雞爪,就成了一隻「放山雞」。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她代接方謙義的電話時,她喜歡在留言的空白處畫個小圖,算是給緊張繁忙的工作一點小小的調劑吧。
他爸爸要他帶女朋友回家過聖誕夜,或許他們已經論及婚嫁了……杜美妙心頭微酸,癡癡地胡思亂想,把便條紙放在方謙義桌上,再回到自己的位子。
「他的電話好象很多?」廖淑惠看一眼熄了燈光的副理室。
「打的都是專線電話,我還要跑去裏頭接,好累!」杜美妙故意捶捶肩。
「總比他在這裏盯著我們還好吧?謝天謝地,他開會去了,我們才能喘一口氣,這陣子實在被方謙義逼得快發瘋。」
杜美妙笑說:「自從副理發脾氣之後,大家好象變得比較乖。」
「不乖也不行,到了年終打考績的時候,平常再怎麼搞怪,都要當個乖寶寶。」廖淑惠偷偷指了正在檢視傳票的丁東強。
隻見丁東強眯著眼,左手翻著一疊傳票,右手拿著印章,有一印沒一印地蓋著,頭也跟著點來點去,原來他在打瞌睡。
兩個女生笑出聲,杜美妙又說:「其實我覺得副理的要求雖然嚴格,可是做起來比較有效率,最近財務部也整齊幹淨多了。」
「哎!以前大家懶散慣了,老副理是個好好先生,什麼都不管,現在碰上一個年輕求表現的主管,隻好配好他的腳步嘍!」廖淑惠嘴裏埋怨著,卻也流露出佩服的神色,「他那些規定是很麻煩,不過真的很有效率,習慣了就好。」
方謙義一怒鎮江山,財務部的老員工不敢再小覷這位年輕主管。為了考績,為了年終獎金,為了生存下去,大家努力配合,確實一改懶散無章的風氣。
丁東強突然很用力地點頭,差點撞到桌麵,他睜開迷茫的眼睛,看了一下財務課,問道:「曼芝呢?都三點了,午休後就沒看到她。」
「回來了。」廖淑惠瞧向門口。
許曼芝一出現,立刻引起財務部的騷動,她塗著厚厚的彩妝,睫毛卷得老高濃黑,嘴唇搽得豔紅欲滴,額頭還灑上細碎的亮片,全身則是披披掛掛,穿得像是一棵色彩繽紛的聖誕樹。
「哇!曼芝,你去給人家化妝了?」有人問道。
「是啊!晚上要參加耶誕舞會,我怕來不及,先去化妝換衣服。」許曼芝露出青春明媚的笑容。
丁東強冒了出來,「曼芝,你應付票據印了沒?二十六號要寄出去的。」
「課長,我明天再印……啊!明天放假!」許曼芝頓時花容失色,驚叫一聲,「糟!來不及了,快!快印!」
廖淑惠搖搖頭,小聲地說:「她別想去跳舞了,半天根本印不完。」
鈴!副理室的專線電話又響了,杜美妙趕忙跑去接。
「喂,謙義……」
「海倫,是我,美妙啦!」在公司也打專線電話?
「怎麼又是你?」鄭海倫的聲音十分不悅,「你去叫謙義來聽電話。」
「副理在開會,不知道幾點才會回來,你要不要留個話?」
鄭海倫似乎猶豫一下,隨即嗲聲嗲氣地說:「好吧,你叫謙義五點以前給我電話,不然我就答應王培民去吃耶誕大餐了,記住,一定要叫他回我電話喔!」
「知道了,你放心。」
杜美妙記完留言,順手畫了一個圓臉,裏頭是一副受不了的表情食鈴!電話再響,又是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方謙義不在嗎?」
「他在開會,請問哪裏找?」
「我姓胡,呃……這樣好了,我問你,你們副理開什麼車子?」
「好象是頭又大。」
「Toyoto!他果然有車子!我就知道他騙我。」那頭的聲音變得亢奮,那他開的是Camry還是Tercel?」
「我不太會認車子,我不清楚……」
「我跟你說,Camry比較大,要一百多萬,Tercel四十來萬就買到了,啊!說不定你認錯了,他可能開Volvo?」
車子的品牌有這麼重要嗎?杜美妙不懂,也不想再聊,「請胡小姐留個電話,我請副理回電給你。」
「我是胡莉菁,他有我的電話,你留個言,就說我等他。」
狐狸精?杜美妙狐疑地放下電話。找方謙義的女人不少,多的是像「胡小姐」這樣充滿自信幹練口吻,也許他喜歡這類型的女人吧。
不自覺地在便條紙畫下一隻狐狸,杜美妙笑了,吐吐舌頭,這哪裏是狐狸?不像貓,不像狗,兩隻尖尖耳朵帶著一張笑臉,方謙義看到了也會笑吧?
回到位子,她繼續仿例行性的整理工作。最近外彙交易做得很多,銀行拚命寄確認書過來,她還得一張張夾回傳票做為附件。
「啊!怎麼又沒顏色了?」許曼芝站在打印機旁邊哀號著,「阿誠,你在哪裏?快來幫我換色帶啊!」
「阿誠去跑銀行了。」廖淑惠替阿誠回答。
「怎麼辦啦!我不會換,色帶在哪裏!?」許曼芝急得快哭了。
杜美妙想想自己手邊的工作並不急,換色帶不過是舉手之勞,便說:「我來幫你換。」
「美妙,謝謝你,你最好了!」許曼芝得了救星,趕忙說好話。
「換色帶很簡單的,你看我換,以後自己就會換了。」
杜美妙打開打印機,拿出色帶匣,扳開蓋子,倒掉幾乎沒有顏色的舊色帶,再戴上新色帶盒所附上的塑料手套,小心地將新色帶放進去,調整好位置,「啪」一聲蓋上色帶匣,再裝回原位。
「美妙,你好厲害喔!」許曼芝高興得拍手。
杜美妙微笑脫掉沾滿油墨的手套,「會不會換了?」
「下次阿誠不在,你再幫我換,好不好?拜托你了!」許曼芝撒嬌地求著。
「再說。」
杜美妙不是不願幫忙,而是換色帶真的很簡單,許曼芝卻老是仗著年紀小,又是女生的身份,寧可坐著空等,也不願碰這等「粗重」的工作。
鈴!副理室的專線電話又響了起來,廖淑惠頭也不抬,喊道:「美妙,副理的電話!」
大家已經把接專線電話當作是她的責任,杜美妙隻好繞過幾張辦公桌,三步並成兩步跑了進去,喘著氣說:「財務部,您好!」
「請找方謙義。」又是一個聲音清脆甜美的女生。
「他在開會,請問你哪裏找?」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時間不一定耶!」
「嗯,我也在忙,這樣吧,小姐,請你幫我留個話。」那聲音十分愉快,「我姓林,雙木林,叫他千萬不要忘記今天晚上六點的約會,不見不散,他就知道了,謝謝你嘍。」
方謙義今晚可真忙,每個人都要找他吃飯。杜美妙輕輕放下話筒,讓氣息稍微平順下來,手裏的筆寫完留言,畫著畫著,竟然畫出一張哭臉。
她見到那彎下垂的嘴角,又想加上幾滴眼淚,忽然覺得不妥,趕忙塗掉,什麼也不畫了。
即使她畫了幾千幾百個塗鴉,他看完留言,也是隨手就扔了,她又何必在一筆一劃中表達自己不知所以然的情緒?
悶悶地回到位子上,杜美妙心不在焉地繼續工作,一陣怪響傳來,原來一堆支票連續用紙卡在打印機上。
「怎麼辦?!怎麼辦?!」許曼芝哭喪著臉,伸手亂扯那堆成本不便宜的紙張。
「美妙,你計算機比較好,你去幫曼芝印支票。」丁東強受不了打印機的躁音,拿了晚報往洗手間走去。
既然課長下令,杜美妙也就樂意幫忙﹔對她來說,真的隻是舉手之勞,跟計算機能力優劣與否,並沒有太大關係。
「曼芝,你先把這些印壞的拿掉,重新上紙。」杜美妙熟練地裝好用紙。
「不動啊!」
「關機,再開,試試看。」
「不動。」
「可能是rver的問題,我不太懂程序的東西,你打個電話問信息室。」
「好吧!」
杜美妙才回到座位,就聽到許曼芝的嗲聲,大概正在和信息室的男生打情罵俏,印表機仍然沒有動靜。
好象過了許久,打印機終於重新激活,規律吵雜的聲音回響在辦公室裏。
五點鍾,方謙義回來了,杜美妙豎起耳朵,聽他陸陸續續回了七、八個電話,但她聽不到談話內容,也不知道他要和誰共進耶誕大餐。
五點十五分,方謙義走出辦公室,分別向三個課長交代一些事情﹔五點二十分,他來到她身邊,麵無表情地說:「美妙,我有事先走,你關好計算機之後,記得反鎖我的辦公室。」
「好。」
他腳步這麼快,是不是趕赴六點鍾那個「不見不散」的約會?杜美妙心頭莫名一擰!他從來不遲到早退,今天竟然破例了?可見那位林小姐在他心目中,一定非常重要了。
唉!人家聲音好聽,態度親切有禮,她這隻醜小鴨又要如何跟人比較?他甚至不看她一眼。
杜美妙一再警告自己,她對他就是偶像崇拜而已,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美妙,救命啊!又卡紙了。」許曼芝又在呼救。
「我來看看。」她無暇多想,助人為快樂之本。
「我重新上紙,它不動就是不動。」
杜美妙按了滑動鍵,發現卡死不動,她第一個動作就是掀開打印機,果然有一團卡壞的紙張嵌在裏麵。
「把這個廢紙拿掉就好。咦?你今天印壞很多空白支票了?」
「這打印機不好嘛!老是跟我作對。」許曼芝用力敲了一下打印機泄憤,又展開無害的笑靨,「美妙,你晚上有約會嗎?」
「沒有,我要回家吃晚餐。」
許曼芝再激活打印機,一疊厚厚的支票用紙像蛇般地遊動起來,她仍然笑得很甜,「美妙,拜托你,我六點半一定要趕到舞會,你幫我印完好嗎?」
「我不行……」這簡直是得寸進尺、強人所難嘛!杜美妙的本能反應就是拒絕,方謙義教她要懂得拒絕,現在派上用場了。
「可以啦!真的拜托你,快印完了,再半個鍾頭就好,隻要半個鍾頭。」
「可是我要回家了。」
「我好不容易才拿到舞會的票,美妙,一年才一次嘛!你很好心的。」許曼芝以撒嬌的本領纏著她,臉上的濃妝也閃閃發光。
「我爸爸媽媽等我回去……」
「美妙!」丁東強正在準備收拾離去,他開口講話了:「你反正沒事,幫曼芝看半個鍾頭,你再報加班費。」
「課長,我不懂應付票據的計算機操作流程。」她要拒絕!拒絕!
「你叫曼芝教你,一下子就會了。」丁東強滿不在乎地說:「你是我們方副理的愛將,學什麼都很快,應付票據這麼簡單的工作,應該難不倒你。」
「美妙,可以啦!拜托你,我男朋友在樓下等我了!」許曼芝動作很迅速,雙手早已在收拾皮包了。
丁東強兩顆眼珠子飄來飄去,又說:「美妙,方副理很照顧你,他不會拒簽你的加班單啦!再說後天趕著寄支票出去,不印就來不及了。」
「我從來沒有報過加班……」
話未說完,許曼芝已經拉著她到計算機熒幕前,講了幾個簡單的指令。
五點半,照樣是熱鬧烘烘地簽退,中老年人趕著回家,年輕人則互相詢問晚上的活動,三分鍾後,整層樓變得冷冷清清的。
杜美妙望著吱吱吐紙的打印機,心情突然變得好冷。
*-*-*
不是說半個鍾頭就可以印好嗎?為什麼三個鍾頭過去了,熒幕顯示仍有一百多張支票尚未印出?
杜美妙坐在打印機前,瞪視著一張張連續印出的支票,撞針針頭的聲音像是機關槍,答答答地向她掃射。
她被掃得傷痕累累。
畢業工作至今半年餘,從來沒像此刻這麼挫折,她不懂,完完全全不懂!
「你為什麼還在這裏?」
方謙義一走進辦公室,就看到杜美妙低垂著頭,孤伶伶地麵對震耳欲聾的打印機,這個畫麵令他又震驚又心疼,立刻快步定到她身邊。
「副理?!」杜美妙萬萬沒想到,此時此刻他會出現在辦公室,驀地心頭一酸,兩串委屈眼淚就掉了下來。
「美妙,你怎麼了?有事慢慢說,不要哭啊!」方謙義嚇了一跳,她又哭了,天知道他最受不了她的眼淚。
「我……嗚……」
她以手背拭淚,抽抽噎噎地想說話,一看到那架像戰車般咆哮的打印機,眼淚又是一顆顆地落下。
啪!方謙義毫不猶豫,指頭往開關按下,答答亂響的打印機立刻安靜無聲。
「副理,不能關的,支票才印到一半。」杜美妙沒想到他會這麼「粗魯」。
「應付票據不是你負責的工作,你沒必要幫她印!」
「是……課長叫我印的……」
「為什麼?」方謙義眉頭深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
杜美妙抹著淚、低著頭,把下午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又忍不住哭道:「我拒絕課長了,我也想回家吃飯啊!這打印機很舊了,一直卡紙,計算機還當機,又沒人幫我,我弄了一個多鍾頭,好不容易可以印了,我不知道還要印多久……」
講到最後,方謙義的眉頭已經打成死結。許曼芝向來沒有責任感,丁東強不但不督導責備,反而拿美妙當替死鬼。整個事件已不是單純的趕印支票,而是丁東強知道他在意美妙,擺明了利用她和他作對。
杜美妙不知道他心思的轉折,見他沒反應,直覺以為他根本不在意她冤枉加班的事,她越想越難過,終於放聲哭道:「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叫我做事?我好心幫曼芝,為什麼會變成我的事?為什麼我沒有男朋友,就得留下來加班?為什麼他們都沒事,還要叫我跑來跑去接副理的專線電話?為什麼大家都去玩了,我要在這邊和計算機耗?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