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一句為什麼,就揪了一次方謙義的心。自從上次發生丟票子的事件後,她做事更加謹慎,卻也不改樂於助人的本性,即使吃點小虧也不在意。但是今天,小女孩真的受委屈了。

他起身關掉計算機,沉聲說道:「回家吧。」

「副理,還沒印完。」杜美妙吸吸鼻子,拚命以手背抹淚。

「是誰的工作,就得誰來做完。」

「可是支票來不及寄出去,廠商會生氣。」

「這是財務部的職責,如果有人來抗議,我會擔下責任。」方謙義的目光深邃,心情沉重,他就是不願讓她無故受委屈。

「這樣不好……」杜美妙想去開計算機。

「別開機了,印出來的字不好看,打印機的針頭早就該換了。」方謙義想了一下,「等後天上班,我會找丁課長說清楚,厘清每個人的工作職責。還有,下次一定要逼他改用整批彙款係統,不僅節省成本、郵費、人力,時間上也好拿捏,他卻從來不想嚐試!」

「副理,你常常念他,他很不開心……」

「你自己都顧不了了,還管他的心情?!」方謙義有點惱,她竟有餘力關心「害」她的人?繼而一想,這也是小女孩沒有心機的可愛之處吧。

瞧她把一雙手抹得濕淋淋的,唉!難道她不知道手帕衛生紙的用途嗎?

她有時候聰明、獨立,有時候卻又迷糊、稚氣,真是惹得他千頭萬緒,永遠也厘不清他的複雜感覺。

忍不住伸出手掌,像是摸小孩似地,拍拍她的頭,「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誰在拍她的頭?杜美妙迷惘地抬起頭,看到方謙義撕下印好的支票,走進他的副理室,是他嗎?

那股溫暖的熱流從頭頂灌下,瞬時流過她冰冷的身體,轟地一聲,熊熊烈火在胸腔燒了起來。

在極度失望無助中看到了他,就好象飄流海上看到陸地的燈塔,更像是及時拋來的救生圈,讓她全心全意地信賴倚靠,把所有的委屈向他傾訴。

他會不會笑她笨呢?還是把她看成不懂事的小女孩?她剛剛是不是哭得很難看?哎呀!糟糕,一定醜死了!

「美妙,準備走了。」

「我……我搭公車。」

「這次我送你,你絕對不能逃。」他定定地看著她。

她低了頭,感覺臉上熱熱的,「謝謝副理,我想在外麵走一走再回去,不然讓我爸爸媽媽看到我哭過了,他們一定會擔心。」

「說不定他們又以為是凶副理害你哭的。」他微笑說。

「不會的,以前我亂說,他們也跟著亂講。」她知道自己臉紅了。

「一起定吧,我先載你兜兜圈子,等你眼睛不紅了,再送你回去。」

他沉穩的邀約就是她最好的聖誕節禮物:坐上他的車,如同小孩子坐上心儀以久的聖誕老公公雪撬,當他們飛躍在天際時,她將會看到什麼呢?

*-*-*

聖誕夜,車如流水,把馬路堵得柔腸百結,寸步難行。

方謙義輕踩煞車,「大家都跑出來玩了,到處塞車,你正好慢慢回家。」

「不好意思,耽誤副理的時間。」

「沒關係,我晚上沒事。」

「可是副理的爸爸叫你回家吃放山雞……」

「哈哈!」方謙義突然大笑出聲,猛搖頭,又笑說:「我爸爸有口音,我家沒有放山雞,那是我姊姊,叫方珊琪,珊瑚的珊,安琪兒的琪。」想到她畫的那隻「雞」,他又笑著捶了一下喇叭,這個小女孩嗬!

這下子糗大了,杜美妙窘得低下頭,猛捏外套衣角。

不過,他笑得好開心喔!在公司裏,她從來沒見過他笑得這麼爽朗。

「副理,那麼……還有一隻狐狸精?」她膽子也大了。

「我就說那隻四不像是什麼,原來是狐狸。」他實在太佩服她的繪畫「天分」了,「你每次畫動物,我都要猜上老半天。」

「副理別笑我嘛!」杜美妙好奇地問:「那副理不帶女朋友回家嗎?副理的爸爸好像很想見到她。」

「我沒有女朋友。」

「啊?!」

「我一個人住外麵,今天不回去,明晚才會回家吃飯。」他交代得很詳細。

這麼優秀的男人竟然沒有女朋友?杜美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髒又開始怦怦亂跳,「可是今天副理的女朋友約你,不見不散……」

看來小女孩很留意他的行動,方謙義又笑了,「那是我大學同學,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今天她打電話來提醒我今晚的相親。」

「那副理怎麼跑回公司了?」

「這頓飯吃得很無聊,我跟那位小姐說,我要回來加班。」

杜美妙啞然失笑,「副理你很沒有誠意喔!」

「幸好我誠意不足,也幸好我路過公司,看到上麵亮著燈,就跑上來看看誰在聖誕夜加班,不然你現在還在對打印機掉眼淚吧?」他轉頭看她一眼。

「我不是愛哭的女生,可是……唉!讓副理見笑了。」

「在外麵上班做事,如果碰到不講理的主管,免不了被欺負壓榨。」方謙義述說著,「我剛進公司時,丁東強也很欺負我,那時公司正要全麵計算機化,會計課首當其衝,他不肯學,也不願了解,其它幾個歐巴桑也有借口不學。於是,所有計算機化的工作統統丟給我,我以最快的速度學會會計課的每一項工作,去上計算機課,跟計算機公司的人討論程序,參與測試和修改,整整加班了三年,順便連財務課的係統一起更新,這就是你今天所看到的財務部計算機操作係統。」

「所以副理對業務比任何人還熟悉?」

「這就是我辛苦的代價,也是一個部門主管應有的經曆。我的努力沒有白費,當年總經理是財務部協理,他知道我的能力,更懂得賞識我,所以在他升上總經理後,立刻擢升我為財務課的課長,讓我創下我們公司最年輕的課長、副理的紀錄。」

「總經理似乎很想改革公司,好象使不上力?」

「你也觀察到了?」方謙義輕輕一歎,「沒辦法,我們欽佩電子是老公司,在研發方麵還算不斷進步,但是在管理方麵,幾十年的壞習慣積習難改,反而要花更多的時間來建立新製度。我們也不可能一下子汰舊換新,隻能栽培像我、像你這樣的生力軍,慢慢將公司的風氣、文化扭轉過來。」

「我了解了。」杜美妙直到此刻,才深深體會他在工作上的用心。

「每個人都是跌跌撞撞過來的,也許你熬不過來,就辭職了,但是我希望你經一事,長一智,否則我講再多的道理,你也不懂得應付那些張牙舞爪的人。」

「我不會辭職的,我還要跟副理繼續學習!」

「好,那我問你,如果丁東強下次再有不合理的要求,你要如何響應?」

「像今天臨時叫我加班,我就當場翻臉,包袱款款下班了,才不理他呢!」

「我教你使詐了。」方謙義的車子陷在車陣中,開開停停,語氣也頓了頓,「你很善良,我還是希望你保持這個樣子,如果能帶動同事之間的和諧氣氛,那我就要感謝你了。」

「不要這麼說嘛!」杜美妙被他一誇,又是全身發熱,「副理你也要耳提麵命,大家才會記得發揮同事愛。」

「這我知道。以後我會常常精神講話,讓你們聽到耳朵長繭。」方謙義總算又露出笑臉,「好了,老是在下班後談公事,不說這些了。你眼睛好點沒?可以繞回家了嗎?」

「喔!可以了。」她若有所失,夢幻旅程的時間真短,她隻是暫時與王子共舞的灰姑娘,等她回到家以後,番瓜馬車和王子就不見了。

車子停在路口等紅燈,她看到對麵路口有一問美輪美煥的教堂,不同色彩的燈光打在建築物上,營造出特有的節日氣息,庭前有一棵大聖誕樹,上頭掛滿了各色燈泡,一閃一閃地傳遞聖誕佳音。

「哇!副理,你看!好漂亮的聖誕樹!」她讚歎著,忘了自憐自歎。

方謙義瞥了車外一眼,綠燈亮起,他踩動油門,加速前行,把那間教堂拋在身後。

五彩燈泡閃呀亮呀,像是她輕快的笑語,啟開他愛情記憶的封印。

「很久以前,忘了是哪一年,可能剛進公司兩年的時候,我和女朋友在聖誕夜分手。」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隨著他的話,車廂空氣仿佛滲入了寒意。

「那天我在公司加班,到了九點,我趕到教堂,我記得那間教堂也有一棵聖誕樹,她就在樹邊跟我說要分手。」

「副理?」杜美妙感受到他的孤寂,她不要他如此落寞啊!

「別擔心,都過去很久了,我也不難過了。」方謙義微微一笑,「我隻是沒想到,我們談了幾年的戀愛,我竟然贏不過她的上帝。」

「她是教徒?」

「嗯,為了她,我讀聖經,陪她上教堂,參與教會事奉,我們也夢想組織一個上帝所祝福的家庭﹔可是後來我常常加班,沒空參加教會活動,有時候星期天也要回去加班或是補眠,她不高興了,說我隻顧著加班賺錢,不愛上帝,就是不愛她。」

「愛上帝和愛人好象是兩回事。」

「對她而言,是同一件事。我為了讓她高興,把自己打造成符合她所要求的形象,讀聖經不夠,要背經文﹔坐在下麵唱聖歌不夠,要參加詩班練唱﹔參加團契不夠,要擔任幹部,不夠又不夠,我永遠也達不到她的標準。」

「所以你累了?」

「我沒累,是她先放棄我。」方謙義淡淡地說著,「感情無法輕易放棄的,剛分手時,我很痛苦,後來就明白了,她並不愛我,她愛的隻是一個會『愛上帝』、『參加教會活動』的我。」

即使他說得雲淡風輕,杜美妙心頭卻泛起一絲絲疼惜﹔她能深刻體會到他曾有的痛,隻因為她也曾經痛過。

方謙義繼續說著:「當愛情摻進任何條件時,就不是純粹的愛情了。這些年來,我相親了幾十次,相得越多,失望也越多,隨著我年紀和地位的增長,女生看到的不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的薪水和車子,我不知道她們到底要嫁給這部車子,還是要嫁給我?」他的聲音有些激揚。

「副理,你別失望嘛!你一定會找到副理夫人的。」杜美妙柔聲安慰,但她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難看。

「今天晚上,又失望一次了。」方謙義輕輕一笑,竭力抑下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緒,難道又是小女孩勾出他從不說出的內心世界嗎?他強笑說:「奇怪?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事情?大概是過聖誕節,觸景生情吧!這是我的秘密,你可不要亂說喔。」

「不會的。」

「你年紀還小,不會懂得那些大人的想法。」

「副理,我懂。」杜美妙的口吻極為堅定,隨之又低下了頭,聲音細細的:「以前我很喜歡一個男生,那算是我的初戀吧,我們在一起很快樂,無所不談,甜甜蜜蜜的,我以為這輩子就是這麼幸福了……直到我帶他到我家去。」

「你爸媽人很好。」他注意傾聽。

「他們很好,可是我們家境不好,我家的店麵和樓上住家都是租的,那時候還欠人家幾百萬吧。」想到過去那段夭折的純純戀情,她不覺眼眶微濕,「他沒去我家之前,稱讚我不畏貧苦,是什麼出汙泥的蓮花。去過我家以後,態度全變了,說我們住家環境很糟﹔然後又說賣麵不衛生會傳染肝炎﹔又說我幫爸爸賣麵很難看……我很呆,還一直以為他忙社團,所以沒空約我出去。」

「這個勢利男!」

「副理說對了,後來我聽到同學轉述,他告訴別人說:他沒有心力承擔我家的情況,他不想為我多奮鬥十年。」說著說著,淚水奪眶而出,她趕忙以手背拭去。

她在哭!那該死的勢利男竟是傷她如此之深!方謙義又心疼了。

「美妙?」

「奇怪?今天我變得很愛哭,也是觸景生情吧?」杜美妙笑著抹幹手背上的淚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學生談戀愛都要講條件,更何況是社會人士?其實我哪要他們承擔什麼?我隻不過要他們允諾我一個『愛』字而已。」

「嗯,如果有了真正的愛,大概也不會有那麼多要求和條件了。」方謙義體會至深,有感而發。

「這年頭不知道大家在想什麼?連單純的了解、單純的戀愛也困難重重。」

「是我們理想太高吧?」

「副理這麼有成就,理想高是─定的,不然也不會挑不到老婆吧?」杜美妙故作輕鬆打趣的語氣。

「我沒有高理想,我也隻想單純談戀愛,這年頭,單純的女孩子很少了……」

方謙義驀地收口,他身邊不就坐著一個再單純不過的小女孩嗎?

可是,當她年齡漸增,漸漸見多識廣,她是否會改變擇偶的看法?她還能維持單純的心思嗎?

他很沒有信心地加了一句話:「不過,人總是會變的,像你現在的想法是這樣,也許以後會想找一個英俊多金的老公。」

「能英俊多金是最好了。」杜美妙不敢看他的表情,自顧自地笑說:「太醜就叫他去整容,沒錢我也可以幫他一起賺,這不就英俊多金了嗎?」

「你這小女孩就愛開玩笑!」方謙義也笑了。

「其實,我真的沒想那麼多。」她很想表達一些想法讓他知道,「我小時候,爸爸做生意失敗,每天都有債主上門要錢,我不懂事,也不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應付的。有一天半夜,我突然醒來,看到爸爸趴在媽媽的腿上哭,媽媽很溫柔地哄他,就像哄我們睡覺一樣。這一幕我一直記在腦海裏,後來才慢慢明了,金錢、地位、外貌都不是維係婚姻的要件,最重要的是那分『情』。」

她娓娓道來,像是述說一個溫馨平淡的小故事。也許曾經驚滔駭浪,也許曾經心驚膽跳,而在所有的危難過去之後,留下的是一對平凡夫妻相互扶持的深情,也是一段讓女兒回味再三的患難真情。

方謙義細細體會她的心思,今夜他們在無意間「觸景生情」,聊得這麼深入,他要單純的相愛,她也要單純的感情,他們的想法正是不謀而合。

他們心意相契!

方謙義大吃一驚,努力穩住握著方向盤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