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也不知道是誰陷害誰?咱陳大人做的好好的,是誰看不順眼,要摘了陳大人的官兒?」
「唉!老兄您就不知道了,總督硬要把他那嫁不出去的閨女推給陳大人,陳大人不要,總督大人當然惱了。」他的同伴一搭一唱。
「這小事一樁嘛,總督大人怎如此沒氣量?」
「老兄,還有呢,也不知是哪一省的撫台大人,伸手跟咱陳大人要公庫錢蓋花園,又想利用霸權,便宜跟鄉下老百姓買田,幸好陳大人膽識夠,氣魄足,硬是不讓那個貪官得逞。」
「原來是陳大人得罪小人了,唉,這年頭小人當道,大人吃虧了。」
這個撫台大人不就是自己嗎?巡撫大人頓時七竅生煙,急吼道:「誰在講話?去給本大人鎖來了。」
隨行的師爺忙勸道:「大人,請息怒,陳敖頗得民望,你此刻要拿他,老百姓難免震驚不滿,更何況他們聊聊,沒有指名道姓,大人若是任意鎖拿百姓,恐怕更會招惹民怨了。」
「哼!」
巡撫硬生生抑下滿腔怒火,重重地踏進吳縣衙門。
陳敖已站在公堂等待,他穿著那件新做的墨綠棉袍,意態清閑,神色無懼。
他望了站在門外的米軟軟,她抿緊唇,站在家人旁邊,也是鎮定地望著他。
「卑職陳敖見過巡撫大人。」他有禮地打揖。
「陳敖,本官今日由兩江總督特任為摘印官,這是吏部公文。」巡撫頭抬得高高的,將公文由差役轉送給陳敖。「你考評不佳,吏部發文免職,本官執行交接,你仔細瞧著了。」
「卑職看清楚了。」陳敖微笑摺好公文,放到案上。
平常辦案寫公文的桌上,擺放著摺疊整齊的七品繡鸂鶒補服和紅纓帽,以及一方官印。
「不勞巡撫大人麻煩,陳敖已準備妥當,不知交接的新大人來了嗎?」
「那個從海鹽調來的、叫什麼來著的袁大人呢?」
「卑職在此。」袁大人神態恭謹地進入公堂。「見過巡撫大人、陳大人。」
陳敖見他容貌和善,一派中年文士的溫文風格,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希望他是一個為民著想的好官。
「袁大人,這裏是吳縣知縣印信,另外公庫帳目在此,請點交。」
「陳大人聲譽清廉,海內皆知,弟無需清查盤點,亦能安心交接。」
「多謝袁大人謬譽,陳敖若有交代不周的地方,還請袁大人見諒,衙內縣丞、主簿、書辦們個個嫻熟縣內政務,定能襄讚袁大人治理吳縣。」
「不敢,是陳大人政績卓越,弟隻要蕭規曹隨……」
「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巡撫大人聽得頭皮發麻。這姓袁的不是總督一表三千裏的遠房表親嗎?怎麼胳膊肘向外彎,推崇起那個臭小子了?
「陳敖!」巡撫又大喝一聲。「這裏還有總督命令,你跪下聽令。」
陳敖仍是帶著笑容,撩起袍擺,坦蕩蕩地跪下。
外頭群眾嘩然,縣衙衙役刻意不阻攔,全讓他們衝進了公堂門外。
巡撫無視外頭的憤怒叫聲,大聲念道:「查前吳縣知縣陳敖任官期間,判案謬誤,疑有大逆不道之嫌,即日解送都察院……外麵吵什麼啊?」
「報告巡撫大人,好像……快暴動了。」
「擋住!擋住!」巡撫回頭見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不由得一陣膽怯,但仗著最高官員的氣勢,他丟下公文到地上,仍是威嚴地道:「陳敖,你自己看看,你可知罪?」
「草民無罪。」陳敖看也不看。
「你說什麼?你這大膽刁民,死到臨頭還嘴硬,來人呀,把他枷了。」
「誰敢動我們陳大人?」張龍、趙虎衝了出來,擋在陳敖麵前。
「你們兩個下等差人還不閃開?否則你們的陳大人罪加一等。」
「誰讓陳大人戴那玩意兒,我張龍第一個跟他拚了。」張龍紅了眼。
他才說完,公堂內的縣衙衙役也持著水火棍,一字排開擋在陳敖身前,擺出最凶惡的臉孔麵對巡撫大人。
手持木枷準備拿人的差人膽怯了,裹足不前。
巡撫冷笑道:「陳敖,你果真反了,你要連累他們嗎?」
阿三和阿四扠起陳敖,忿忿地道:「大人,別跪他。」
場麵僵硬,陳敖不願衙役兄弟因他遭禍,於是拍拍張龍趙虎的肩頭。「兄弟們,別嚇著撫台大人了,萬一嚇出病來,說不定要拉著去陪葬呢。」
「大人!」趙虎哭了出來,為什麼大人總是這麼風趣啊!
「收起水火棍,我們這水火棍隻有打屁股時候才用,別擋在前頭絆路,撫台大人不小心跌倒了,我們還得幫他滿地找牙。」
「陳敖!」巡撫火冒三丈,這小子還有心情消遣他?「你都不是縣太爺了,拿什麼身份命令他們?你悖逆、狂妄、僭越……可惡啊!還不去枷人?」
眾衙役站得筆直,仍是握緊水火棍,護住陳敖,不讓來人越雷池一步。
陳敖見巡撫氣得齜牙咧嘴,額冒青筋,也知道玩笑開夠了。
收起放浪之心,他推開張龍、趙虎,伸出雙手,從容笑道:「來吧,既然上頭認定我有罪,不戴是不行了。」
張龍、趙虎撲通跪下,硬是拉下他的雙手,緊緊扣在彼此的大掌裏,放聲哭道:「大人呀,他們不能這樣子對你……」
所有衙役也轉身跪下,水火棍啪啪丟到地麵,也是激動地流淚哭道:「大人仁厚,總不隨便打人、枷人,隻有那惡性重大的殺人犯才需戴枷啊!」
「大人待我們像兄弟一樣,我當差二十年,還沒碰到這麼好心腸的大人。累了,你要我們休息,餓了,你掏餉俸為我們加菜……嗚……」
「大人總記得我娘親的生日,吩咐我早點回家幫娘親做壽,還送壽麵……」
「朝廷冤枉大人了,大人沒罪,大人平日為老百姓伸冤,我們也要為大人伸冤啊!」
裏頭哭,外頭的老百姓也哭成一團,這位親民愛民、還會唱曲給他們聽的大老爺,怎能被胡亂摘官定罪,又要被押送到京城去呢?
安心心讓爹爹抱著,看到大家哭,不覺大眼垂下,小嘴一癟,也莫名其妙跟著嚎啕大哭。
「嗚嗚,姨爹大人不見了,心心沒玩水啊!」
這一哭,哭出了米軟軟好不容易遏止的眼淚,米甜甜握住她的手,陪著妹妹一起默默流淚。
巡撫的師爺見了這場麵,上前低聲道:「大人,戴枷與否,隻是一個形式,您要殺他銳氣,已經達到目的了。眼下場麵混亂,不如速速讓差人帶走,好完成差事。」
巡撫審度情勢,即使他不被陳敖氣死,也要被萬頭鑽動的老百姓踩死,於是咳了咳,道貌岸然地道:「陳敖,念在路途遙遠,今日本大人不枷你,你跟著刑部差人走吧。」
「多謝巡撫大人。」
「大人!」張龍、趙虎還死死拉住他,眼淚鼻涕沾了他滿手。
「我看這樣吧。」新來的袁大人和善地笑道:「這兩位差兄弟忠肝義膽,我讓他們出公差,陪同陳大人一路上京,服侍生活瑣事。」
「道命!」張龍、趙虎大聲地道。
「袁大人客氣了。」陳敖先向新官致意,再扶起兩位兄弟,眼中有淚,笑道:「快快,都起來,既然朝廷有令,我這趟北京一定得去。天氣冷了,大家早晚當差,要保重身子。」
「大人呀!」沒有人肯起身,這一聲保重又讓大家哭得涕淚漣漣。
唉!是不得不走了,再不走,隻是徒增感傷,也讓袁大人為難。
邁開沉重的腳步,每走一步,就一聲「大人,別走啊!」緊緊勒住他的心。
昂起首,咽下淚,陳敖掙開拉住他的衙役,一口氣走出了縣衙大門。
一個老太婆見了他,立刻跪下哭道:「大人,您大恩大德養活咱一家人,老婆子跟您磕頭了……」
「啊,是了婆婆,你快起來,別碰了老骨頭啊。」陳敖急忙扶起。
「你要走,老婆子就不起來,你不走,老婆子才起來。」
「大楞子、二楞子,快扶你奶奶起來呀。」
丁婆婆身邊兩位小童也跪道:「奶奶說,如果沒有陳大人照顧、送銀子,大楞子就餓死了,我們要跟陳大人磕頭。」說著祖孫三人就磕了下去。
陳敖急道:「別這樣……」
話未說完,前麵又叭啦啦跪下一堆人,一個大漢捧出一條大白蘿卜,哭得像個三歲娃娃。
「大人保全了我們的菜園子,不讓壞官員踩爛,陳大人你瞧,這蘿卜長得這麼漂亮,本來要送你燉湯喝……」
陳敖禁不住心頭酸楚,淚流滿麵。
這群善良可愛的老百姓啊,他的心因他們而緊緊地係在蘇州。
他再也灑脫不起來。原以為特立獨行,瀟灑妄為,一人做事一人擔,然而這些年來,他的一言一行已深深融入蘇州百姓的生活中,他在其位,百姓歡喜知足;他罷官離去,卻讓他們惶惶無所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