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下午時分,米軟軟站在廚房桌台邊,拿著杆麵棒,杆出一張張白麵皮。

「軟軟!」身後突然伸來一雙大手,環住了她的腰。

「哎呀,做什麼?」米軟軟嬌笑,以肩頭頂了頂他的胸膛。「敖哥哥,別鬧,教夥計看到了。」

「他們在前頭睡中覺,兩個在門外拔豬毛,沒人瞧著。」陳敖摩挲她的雙手,吻上她的粉靨。

「真是的。」她也任他親吻擁抱,享受那份親膩的甜蜜感。「噯,別抓我的手,瞧你,沾了一手的麵粉。」

「我幫你杆麵。我來了七、八天,總該做點事,不能總是吃飽發呆,人都變笨了。」他抓過杆麵棒,也有模有樣地杆了起來。

「你杆不來的。」

「瞧,這不是杆出來了?」他來回滾壓,已然壓成一張麵皮。

米軟軟微笑搖頭,拿起一張她杆好的麵皮,透過窗子的光線照射,那白色麵皮竟是透明澄亮,張開手掌在後頭搖擺,也能清晰看到指頭影子。

「我這麵皮是做蝦餃湯包的,要杆得這麼薄,蒸出來才能透出裏頭紅蝦仁的色澤,賣相也好。」

「這麼薄,不就很容易破?」

米軟軟雙手拉扯麵皮,笑道:「你拉看看,韌度也要夠,才不會一下子蒸爛,流了滿籠子的湯汁。」

陳敖接了過來,伸手扯了一下,訝異地道:「果然有彈性,這可要磨多少功夫才杆得出這等麵皮?」

「所以呀——」米軟軟將他擠開。「你別在這兒礙手礙腳了。」

「軟軟,你教我。」

那語氣似耍賴,又似正經,米軟軟捕捉到他眼底的彷徨。

「想學做大廚?」

「未嚐不可,婦唱夫隨。」陳敖笑得輕鬆。

「來,我教你殺魚。」米軟軟牽起他的手,走了幾步。

「殺魚?」陳敖硬是不肯走,有些驚慌地道:「那活跳跳的魚,我抓都抓不住,還要開腸剖肚,呃……不是我不行,是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不會殺魚,怎能燒出最新鮮的魚湯?又怎能當大廚?」米軟軟笑了。

「我可以學……」

「洗手。」米軟軟舀起水缸的清水,幫陳敖洗去滿手的麵粉,也洗淨自己的雙手,再掏出巾子,為他拭淨。

「敖哥哥,你先回房歇著,我煮壺茶給你送過去。」

「軟軟,不忙的。」陳敖神情顯得十分失落,莫不是讓軟軟看出什麼了?

他落落寡歡地回到房內,桌上攤著一本《論語》,他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奉旨讀書,再讀下去,又能讀出什麼名堂?哪個大官沒有讀過書,卻還不是大肆幹著違背道德良心之事?

官場上,他固然謹守「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原則,偏偏別人也見不得他的清流!

若他日有機會複官,是不是該放棄自我,隨波逐流而去?

「敖哥哥,你這幾天在想什麼?」軟膩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

米軟軟進了房,帶著甜笑放下茶壺,再為彼此倒出清香醒神的綠茶。

「沒什麼的。」

「沒有嗎?」米軟軟拉了凳子,在他身邊坐下來,卷起袖子,拿了墨就在硯台磨起來。

「軟軟要寫字?」

「你喝茶瞧著。」

她微笑研磨,動作顯得生疏笨拙,卻是更加小心地磨著,好不容易研出濃濃的黑墨,她抓起筆蘸了,撫撫桌上的白紙,再以左手轉著右手的筆,似乎在努力調整拿筆的姿勢,秀眉蹙攏,水靈大眼有些苦惱,費了一番力氣,終於握出一個她最滿意的姿勢,啪地一聲,有如戳下筆杆,在白紙打出一個大黑點。

瞧她煞有其事的寫字模樣,真是像極了孩童習字,陳敖露出了疼寵的笑容。

隻瞧她又打一個黑點,畫了一條橫杠,他這才看出,她寫的是「米」字。

她一筆一劃「畫」著,寫出「米軟軟」三個字。

她擱下筆,歪著頭,拿起自己的「墨寶」東看西看,很有自知之明地笑道:「這字不好看。」

「難得你們一家人都會識字寫字,字好不好看,倒是其次。」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發現我看得懂邸報,那副掉了下巴的驚訝樣子。」米軟軟放下紙,秀淨的臉蛋洋溢著燦爛笑意。「我爹說,我們做廚子的不能隻會炒菜,也要會識字,這才能看得懂別人寫的食譜、食單,幫助自己研究菜色,也能自己寫菜牌子,更不會被別人看輕欺負了。」

她說完,又趴下去,很努力地寫出「陳敖」兩字。

「我還是不習慣寫你的名字。這字好像煎壞的魚肉,散成一堆了。」米軟軟掩嘴輕笑,將筆遞了過去。「敖哥哥,你寫給我看。」

「好。」陳敖接過筆,熟練地蘸墨,很快地以工整小楷寫出兩個人的名字。

「你的字很漂亮呢,這是集二十年的功力吧?」

「科考要求字體整齊漂亮,加上天天寫字,這功力就練出來了。」

「你有二十年的寫字功力,我也有十八年的做菜功力,我可是一出生,就在灶台邊剝菜葉玩耍,捏麵團子長大的喔。」

「以後還會繼續捏下去?」

「當然了。你呢?繼續寫下去?」

那曾經稚氣的瞳眸變得成熟,閃動出慧黠的光芒,他明白她的用心了。

他握住她柔軟的小手,笑道:「軟軟,你拐我乖乖念書,回去當官?」

被他識破「詭計」,她仍是稚氣地紅了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你笨手笨腳的,升火都會熏黑臉,一定當不來大廚。」

「我可以慢慢學。」

「要學到像我姊那麼厲害,要二十年喔。」

「二十年就二十年,我就是不當官了!」陳敖賭氣地道。

「孩子氣!你忘了當初的心願,當官是為了安慰娘親在天之靈,也為了報答陳伯伯嗎?」

「我做了四年縣令,盡心盡力,也達到目的了。」陳敖幽幽一歎。

「陳伯伯怎麼說?」

「他說,他又沒拿刀架在我脖子逼我去考科考,當初我能考上進士當了官,全靠自己的努力和機運,他才懶得管我。」

「所以,你現在隻是一時不順心,說了不想當官的氣話。」

「當初金榜題名時,我的確很高興,也充滿熱情想要有一番作為,可在這大染缸過了一遭後,心情已經不複當年的單純了。」

他的眉頭鎖上鬱結,這也是他回到蘇州後常常流露的神情。

米軟軟為他憂愁,他曾是天上最亮的一顆受人矚目的星星,卻被別人硬生生摘下,摜落地麵,他再怎麼灑脫也難以承受這份極大的失落感呀。

她要他不管在哪裏,仍是那顆最亮的星星。

「敖哥哥,暫時別想那麼多……」

陳敖的口氣急了起來。「軟軟,你知道我的脾氣,我看到不順眼的事就要說,不公平的事就要管,做為一個芝麻小官,隻會不斷得罪人,說不定哪一天真的要去寧古塔了,你若嫁給我,會擔心受怕,會吃苦啊!」

米軟軟坦然笑道:「這就是我敖哥哥的脾氣,我若嫁你,就準備跟你一起去那座塔。」

他按住她的肩,苦笑道:「你也來說玩笑話了,我怎舍得讓你吃苦?我是該改改脾氣了,縣令餉俸雖少,但還養得起你,為了我們將來,我會學習內斂些、沉默些,守本份,不要太招搖……」

「如果你是為了娶我、養活我,這才委曲求全,我寧可你不再做官了。」

「軟軟,你不是希望我回去做官嗎?」

「我隻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要一時喪氣,白白拋了過去二十年的努力。」米軟軟眼神篤定,笑容有著一抹靈秀。「你做官也好,不做官也好,我就是要你做自己。我要你是那個有趣、愛打抱不平、大膽講話、不知死活的陳敖,這才是我的敖哥哥。」

「那你希望……」

「順你的心。」她按住他碰碰跳動的心髒。

他的心,已放置在她的手上。

他的軟軟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檢視他心底深處的死結,並且一步步地、靈巧地為他解開。

曆經免官風波,他厭倦官場的黑暗一麵,不是他禁不起打擊,而是他的率性不見容於官僚文化。

捫心自問,他念了書,考了試,當了官,順其自然,依從世俗和他人期望而行,為老百姓做事,從來不為自己求過什麼,要升官,要去職,從來就是無所謂,原來,他並不是那麼汲汲營營高官厚祿。

即使有幸做到一品大學士,還是得在皇帝麵前低聲下氣,扮無知,裝謙遜,處處迎合,卑躬屈膝過一輩子,隻恐怕他還學不會低頭,就先被砍頭了。

順己之心,為所欲為,了無掛礙。

「可我這種被免官的,除了再當官,不知還能做什麼。」他又感到頹喪。

「你會的東西可多了。」米軟軟扳起指頭,一一為他數著。「你不隻會做官,也會讀書、考試、寫字、唱曲、彈三弦子、哄小孩、吃飯、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