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曙光乍現,陳敖突然跳了起來,大笑道:「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是我自以為還在當大老爺,拉不下身段,忘記我還有很多本領啊。」
「你在說什麼呀?」米軟軟扳了幾根指頭,楞楞看他。
他拉起了她,抱在懷裏,神色完全掃去陰霾,笑道:「軟軟,我小時候都哭過墓了,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做?」
「想回去哭墓?」
「未嚐不可,要哭就哭得最好聽、最響亮,唯我獨尊,別人再也無法取代。」
「你吵死人了。」她好愛看他充滿自信的神情喔。
「軟軟,軟軟,你真好。」他喃喃喚著她的名字,凝視那雙水靈靈的大眼。「你什麼時候長大了?變得這麼懂事,這麼體貼,這麼會哄我說話?」
「我本來就長大了,是你把我看小了。」
「真的不一樣了,從那天你和我道別,你就不一樣了。」他仍是盯住她的臉,想要尋找答案。
「別瞧我啦。」他那眼睛像是兩簇火,燒得米軟軟渾身火熱,薰出臉蛋的兩朵紅雲。低下頭,拿著指頭在他胸前劃呀劃地,羞怯地道:「其實,一直都是你在疼我、哄我,甚至在你離開的前一晚,在那種最無助的時候,你也要哄我安心,所以我知道你對我……嗯,真的是很好。人家說,嗯,嗯,那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我不會飛掉的,你翅膀折了,我會撐著你,陪你一起飛,一起擔當……唔?」
話未說完,一個火燙深情的吻已落在她的唇上。
陳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輕柔地尋覓她的小舌,碰撞著,挑逗著,深深交纏繾綣,將滿腔濃情蜜意送進了她的心底深處。
窗外傳來鳥雀鳴叫,清脆悅耳,吐露早春的訊息。
「軟軟,也許我以後會很窮……」他咬著她的耳朵。
「跟我做學徒啊,我每個月給你一百錢。」
「做什麼事?」
「你不是很會打板子嗎?你就拿板子將活魚打昏,再刮魚鱗……」
「軟軟,你饒了我吧。沒有比較輕鬆的差事嗎?」他將一個個笑容印在她臉上,與其打魚,不如來打印吧。
米軟軟被吻得全身酥軟,笑道:「敖哥哥,你別親了……哎呀……別亂摸……」她的臉全紅了。
他安份地放開她,卻又迫不及待捧起她嬌羞的小臉,注目這張令他深深動心的容顏,許下了承諾。
「軟軟,給我一年的時間,我會重新過活,不再想那當官的事。一年後,我定要你安心穩當地嫁給我做老婆。」
真是愈講愈難為情了,那雙大掌又揉得她臉紅心跳的,眼見他又要親過來——噯,這是大白天耶,她還要回去杆麵皮呢。
「要我嫁人?你再等十年吧。」米軟軟腳一蹬,紅著臉跑了。
一出房門,就看到院子裏坐著姊姊和姊夫,笑逐顏開地向她看來。
她更加窘迫,誰也不看,捏緊辮子跑進廚房。
「軟軟!」陳敖追了出來,一見到院子的人,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娃娃般的臉孔紅了一紅,還是跟著追進廚房。
冬陽溫熱,暖烘烘地十分舒服,安居樂和米甜甜趁著午後空閑,抱著雙雙對對曬太陽,安心心蹲在他們前麵,拿石頭在地上畫大耳朵的爹。
米甜甜笑道:「樂哥哥,你不是想再蓋房間嗎?」
「是啊。」安居樂雙眼有了光采,開始規畫。「我們後麵還有地,可當初的錢隻夠蓋四間房,現在又存了一些錢,心心、雙雙、對對會長大,軟軟也會生小孩,還有多多要娶老婆,我打算蓋個兩層屋子,這樣應該夠住了。」
「樂哥哥,全讓你打算了!」
※※※
一年後,北京,紫禁城,上書房。
乾隆翻閱一份厚厚的摺子,看了又看,問道:「敏中,這就是今年選任的官員?怎麼沒有陳敖的名字?」
嗚,皇上的記憶未免太好了。於敏中暗吐一口氣,忙道:「這名單上有的已候任五、六年,有的學養兼備,重新調任,個個都是吏部精挑細選,再請皇上下旨發布。」
「這些人的資格都很好,朕就批了,不過陳敖讀了一年書,也該叫他再度出來曆練。」
「皇上,提起陳敖,臣不得不據實上稟。臣聽到一些消息,那陳敖並沒有閉門認真念書,反而在蘇州市井廝混,如此自甘墮落,臣實感惋惜呀。」
「他做什麼事情來著了?」
「聽說他三餐不繼,為了糊口,在飯館裏當跑堂送菜;有人看他可憐,給點小錢叫他寫些字;還聽說呢,他沒事就找一群小丐,唱曲兒給他們聽。唉,大概是摘官這事打擊太大,發瘋了。」
「你全是聽說的,當真?」
「皇上,千真萬確,這些事都是經由蘇州知府傳到江蘇巡撫,再轉到兩江總督繼而直達京城臣的耳朵,所言不假也。」
「傳了那麼多隻耳朵,都傳訛了。」乾隆合起摺子,笑問道:「朕前幾日陪太後看一出南方最新流行的戲,叫什麼哭墓狀元的,你看過嗎?」
「臣沒看過。」
「朕告訴你,那是演一個哭墓娃娃力求上進的故事,請他如何苦讀考上狀元,如何得到紅粉知己相伴,如何承蒙江湖俠士幫助,又如何和貪官汙吏對抗,劇情扣人心弦,太後和朕的嬪妃都感動得抹淚了。」乾隆頓了頓,又道:「那作者的名字也叫陳敖。」
「呃?」於敏中背脊冒汗,笑道:「南方陳姓者何其多,說不定是同名同姓。」
「是嗎?下回朕下江南,找這位陳敖過來瞧瞧。」
「喳!」
嗚嗚,他不管了,陳萬利那老兒又送來一幅唐伯虎真跡名畫,要他在皇上「萬一」提起陳敖時,務必說盡壞話,別讓皇上再找陳敖回去當官了。
他該說的都說了,是陳敖自己寫戲出了名,不關他的事呀!
「不過,朕覺得那出戲還是不夠好,結局老套,照樣是看破世事,偕得美人歸隱深山,難道這些文人沒有其它更好的出路嗎?」
「他們是該出來為朝廷效力,這樣躲起來采菊東籬下,獨善其身,算什麼嘛!」於敏中打蛇隨棍上。
「嗯,敏中為國著想,果然是朕之股肱,你記得去提醒吏部,明年選任官員的時候,注意一下陳敖。」
「喳!」
提醒就提醒,於敏中不信皇帝日理萬機,明年還會記得那顆芝麻陳敖;更不信吏部在袞袞求官的冗長名單中,會特意挑出不送禮的陳敖。
總之,再見啦,陳敖,回去寫你的才子佳人故事吧!
※※※
臘月紅梅花開時,蘇州,虎丘義學。
那個應該「采菊東籬下」的失意丟官縣太爺,此刻正麵對幾十隻亮晶晶的眼睛,帶著他們琅琅吟誦著。
「要為人,須讀書。諸般樂,總不如。識得聖賢的道理,曉得做人的規矩。看千古興亡成敗,有如目見耳聞;考九州城郭山川,不必離家出門。兵農醫卜,載得分明,奇事閑情,講的有趣,這是讀書的樂。」
跟孩童有模有樣地覆誦,一張張小臉蛋容光煥發。
「先生已經講解過這段內容,還有沒有問題?」陳敖問著底下的孩童。
「請問先生。」一個小男童舉起手,不解地問道:「你說讀書求學問,有了學問可以做什麼?」
「有學問就當先生,教我們讀書寫字。」孩童們七嘴八舌地討論。
「我爹說,學會認字就好,他沒錢讓我念書。」
「先生說,我們不必交錢,是縣衙出錢買紙筆,租屋子,我們才能念書。」
「念書要考狀元嗎?我娘說我沒命考狀元,還是回家賣湯圓。」
「大家安靜。」
陳敖右手握著戒尺,往左手掌拍了拍,發出聲響,眾孩童立刻安靜無聲。
看來這支「板子」挺能唬人的。陳敖整整神色,擺出課堂上應有的嚴肅臉孔。
「先生告訴各位,讀書是求取學問的一個方式,我們可以從書中得到古人的智慧,讓自己懂得更多做人的道理;可先生也要告訴各位,世間還有許多學問,是經由實際生活累積經驗,就像阿東幫娘賣湯圓,也是一門學問。」
跟孩童聽得一楞一楞的,目不轉睛望著先生。
「做湯圓首先是挑糯米,要怎樣的糯米才香?又要怎麼搓湯圓才能好吃?放多少糖?兌多少水?煮多久才不會糊爛?這就是煮湯圓的學問。先生就不懂這門學問,遇到煮湯圓時,還得來請教阿東,阿東煮得好的話,沒有人比得上他,他就是賣湯圓的狀元。」
「嘩!」有些孩童聽懂了。
「我爹打鐵,我也要認真打鐵,將來做個打鐵狀元。」
「我要當牽牛狀元,你們一定不會放牛!」
「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我是寫名字的狀元。」
陳敖微笑聽孩子們的夢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他們最大的不過七、八歲,全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原本念書識字是遙不可及的事情,但因為縣裏辦義學,所以在農閑或家裏暫時不需要幫忙時,他們才能聚到這裏認幾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