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悶悶不樂發半天愣,然後陰險地想到,至少可以搞點暗算,趁他橫過桌邊的時候,突然伸出一隻腳,讓他跌個四腳朝天。
她嘿嘿直笑。
一旁的小妹回過頭。「妳說什麼?」
「呃,」約露抓過稿紙,故作忙碌狀。「這段文字有點棘手。」
***約露沒有暗算任何人的機會。
待她行文告一段落,擱下筆來,發現後頭會議室門戶洞開,會議已告結束,非但方惟剛,連趙顧問和那女郎都已不知去向。她一看腕表,已過午時了。
慕華走過來拍她肩膀。「一起吃午飯吧。」
約露抬頭看她,那個「不」字已在口邊躍躍欲出。這些年來,拒絕別人這類的善意和友誼,早成了習慣,獨來獨往中,才是她感到安全的。
然而慕華站在那裏等候著,臉上的溫悅笑容讓她想到死去已久的姊姊。起了身,這一帶她不熟,沒人領著,還真不知道上哪兒找吃的。
約露隨慕華往外走,這是她給自己的理由。
對街的雲南小館門庭若市,她們碰巧在長窗後據下一桌食客剛走的位子。點了兩客燜雞飯,約露到櫃台打電話回家。母親說她剛吃了一碟花素蒸餃和一盤昨晚約露預先熬好的紅豆甜湯,約露要她把坐墊套子的針線放下,先去睡個午覺。「梁媽媽最近身體好些沒有?」約露回座後,慕華問道。
她頷首。「進步多了。」就是心情仍舊不開。
母親在三個月前冒起了急症,嘔一盆子血,送入醫院,當時約露還真慌了手腳。為著照料母病,她忍痛把一份才剛上班不久的工作辭掉了。
自那時起,約露就為家裏的經濟狀況憂心。父親過世之後,母親體弱,約露又就學,母女倆單靠一份不算豐厚的家當過日子,根本是坐吃山空。
冥想間,雞飯送上來了,聽見慕華撫掌道:「這陣子忙翻了,『風華』新辟的專欄才剛搞定,馬上又要趕新雜誌的出刊,子雯偏在這節骨眼進產房,事情全撞在一起,有多久沒有享受一頓熱飯,都記不得了。」
約露同情地點頭,慕華身兼兩份刊物的編務,忙碌的情況可想而知,不過引人注意的,倒是她口中這本即將推出的新雜誌。
「這本新雜誌,似乎很費你們一番心血。」約露舀一口雞飯,問道。
慕華放下筷子,正色道:「可不是,這本刊物社長從三年前回國就有了計畫,定名為『世代』,是以人文為主的綜合性雜誌,很多專題出自他親自構思,他常把『新穎中的古典,潮流中的主流』這句話掛在嘴邊,對它,他可是抱著很高的期望。」
約露把口裏一根雞骨頭吐出來。如此恢宏嚴肅的文化角度,和那張似笑非笑的麵孔,怎麼也聯想不起來。不過在慕華麵前,她可不便說什麼──她又不是不知道,編輯部一幹女子,包括慕華在內,無不把她們杜長當成天鵝湖裏的王子那樣傾慕和崇拜!
上午的一番事故,卻是慕華自動提起的。「趙顧問是個率性的人,一向直來直往,妳別誤會他,至於賈小姐,」慕華手一攤口「她這人是有那麼一點氣焰,社裏的同事多少有點顧忌她,她說的那些話,妳也不要放在心上。」
慕華重又舉箸,顧自一笑。「不過賈小姐雖然驕氣重,對我們社長可是服服貼貼的!」約露睜一隻眼睛,聽慕華說。
「哦,她不是沒對他耍過脾氣,社長是處處禮讓到家了,不過隻要他一放下臉來,她馬上就乖了。其實這也不關我們的事,不過去年他們的婚事停擺之後,社裏大夥兒都……」她沒說下去。
約露的兩隻眼睛一起睜了開來。「婚事?」她恨自己的好奇。
慕華把眼鏡一推,從頭道來,「賈小姐的父親和方老是老交情了,賈小姐曾經和社長一道到洛杉磯念過書,去年一度傳出兩家積極為他們準備婚事的消息──妳沒見到她手上那枚大黃鑽,亮晶晶的,聽說那就是聘禮。」
賈小姐身上有哪個地方不是亮晶晶的?「有意思,」她看著餐盤喃喃道:「後來呢?」「後來,」慕華聳聳肩。「後來賈老先生突然病故了,事情拖下來,到現在,這陣子方老身體違和,社長又忙,沒再提起婚事,」她把一碗紫菜湯移到麵前。「不過大家都說這門親早晚要辦,賈小姐黏社長黏那麼緊,誰都看得出來她一心想把他拴住。」
說到後來,慕華的口吻變得有些闌珊,惋惜什麼似的。
「好浪漫的故事,」約露瞪著桌麵,作隻有自己聽得見的嘀咕。她放下筷子,忽然間對那盤雞飯失去胃口。
***回辦公室途中,慕華興匆匆對她說:「這個周日,編輯部一夥人要到九份,有導遊帶隊。走老街,遊黃昏,這季節的九份最美了,」她向往地閉閉眼。「忙成這樣,就當成偷個閑吧,我把妳也算進去了──妳能來嗎?」
慕華的問話猶在耳邊繞著,約露忽焉感到一陣暈,昔日同窗與好友殷切的聲音,彷佛從很遠的一個夢裏回過頭來──妳能來吧,約露?
來嘛來嘛?為什麼不參加?為什麼不再和我們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賈小姐是怎麼說?──她不喜歡人群,她沒法子麵對群眾,她忸怩,她慌張,她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