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惟剛遠遠立在門口,目光丈量著她,探索著她,若有所思,深不可測。梅嘉說得沒錯,她的個子不夠高,和伸展台那些長人一較,她像個娃娃。但是,她腰瘦身直,亭亭玉立的,卻顯得比實際的身長來得高眺。身上是茉莉白上衣,配鴿灰色短裙,別無其他飾物,著實簡單清爽,靈氣逼人。他一進門,便在花紅柳綠的一群人當中,一眼望見她。
惟剛不能不折服設計師的眼光,不過梅嘉一番話也有幾分根據。那女孩看著不像是靦腆拘泥的人,舉止卻處處透著孤僻,小橋和眾人的鼓噪,已撥弄得她困擾不安,偏又湊上梅嘉毫不留情的一場評判。難為的是,她還能硬挺著,回拒了設計師,還小小反譏了梅嘉一句!可是等她鑽出人群,惟剛卻見到她的麵色都鐵青了。
這會兒,她的表情好像凝固一般,盡管一旁眾人喧鬧,她隻一瞬也不瞬看著他,中間的空氣變得猛烈,半空彷佛形成一個個雷雨雹,一場無形的暴風雨在下著。看來,這女孩對她的老板還是沒有多少敬意,她要不是還不知道他的身分,就是對他的敵意太深。
他隻是不解,這樣的敵意從何而來?
惟剛半是蹙眉,半是哂笑的對她點個頭,立刻打破她僵硬的表情,她著火一般臉紅起來。哦,她真會臉紅,惟剛暗自微笑,她臉紅的模樣真是可愛。
不知誰壓著嗓門喊聲「社長來了」,回頭一見惟剛,馬上眾人一哄而散,各自歸位。梅嘉踩小碎步搖向惟剛,一把挽住他的胳臂,揚起下巴向辦公室問道:「不是要開專題會議嗎?該準備了吧?」
慕華開始喚人打理開會資料,趙小橋猶不忘對約露喊道:「梁小姐,我們再談。」約露無心理會他,自回座位坐下,頰上的潮紅還漫在那兒,心裏直犯嘀咕。今天不知撞了什麼邪,先是碰上個不分青紅皂白一頭熱的服裝設計師,接著又被那有張刀嘴的女郎,沒頭沒臉的批一頓,最後,最最教人激憤不過的就是他──那個這三天不斷和她狹路相逢的冤孽。
方惟剛。
可恨的男人,可恨的笑容,她老覺得他拿一臉曖昧的表情在嘲弄她,尤其可恨的是,她這樣輕易就受到挑撥。對這個人不該隻有憎惡,隻有仇恨的嗎?
那麼在麵對他的時候,又哪兒來的戰栗和心悸?惱人之至!
怔忡著,八年來含混不清的一股情緒,又在心的極深極深處痙攣起來。她到底有什麼毛病?
約露煩躁地把桌麵上的紙稿收攏過來,一支鉛筆被碰落下去,她歎口氣,俯身在桌角和走道間摸索,半天不得要領,不禁忿然起來──今天連支鉛筆也要找她的碴!「借過,」驀然在約露的頭上方,響起嬌滴滴的聲音。
眼睛從眉間往上翻,在這角度看,惟剛和梅嘉像貼在牆上的兩道剪影。約露吸口氣,慢慢打直身了,坐了回去。
梅嘉挽著惟剛走,還假惺惺丟了句「謝謝」。約露徑坐著,腰挺得像槍杆子那麼直,兩眼盯住桌上一盒紅色回紋針看,木然沒反應。
方惟剛走在她這一側,她眼角的餘光瞥見的是他藤灰色的打褶褲管,突然一支鉛筆橫到她的鼻尖。
「妳找這個?」他停在桌邊,問道,低而寬的聲嗓。
約露直瞪著眼,看的不是那支筆,是持筆的手──掌背十分寬厚,指節棱棱有力,有種做慣粗活的粗獷。
她咽了咽,咕噥一聲。他把筆掣在手上,沒有放下來的意思。一旁的梅嘉焦躁地拉扯他。他不為所動,兀自站著,迫使約露不得不伸手去拿他手上的鉛筆,不意指尖觸及他溫熱的皮膚,一震,抓了筆倏地縮回來。
沒有人看見,她的心卻在喉嚨跳。
她是怎麼了?
「不客氣。」他自己說的。梅嘉隨即把他拽走。
編輯部人員,捧著資料,隨兩人步入會議室,即把門關上。
約露坐在那兒,顫手握住筆,望著封閉的門扉,激動卻又無望。
這三天,心窩攪成了一灘爛泥塘,都不知怎麼辦。
他本隻是相片上虛幻不實在的影像,突然間化為活生生的人物,出現在約露麵前,有名有姓,可驚而又可恨。
約露閉上眼睛,耿耿於懷地吶喊──姊,妳想像得到嗎?
這個人如今貴為社長了,主持國內數一數二的文化出版公司,這個公司是許多像她這樣的社會新鮮人,夢寐以求的就職機構。
雖然說見飛大老板底下有兩把交椅,一是他的兒子,一是他的親侄,但論起才幹,熱誠和表現,方紹東的獨子是遠遠不及他的侄兒的。
在公司裏,方惟剛或許不拘小節,必要時,他會卷起衣柚子,親自鑽到油烏烏的機器底下去拴螺絲,但他絕不是什麼業務員,就算不在一人之下,也屬萬人之上那一級的──他是那天那小夥子的老板,他是慕華的老板,也可以就是約露的老板!
昨天慕華私下告訴她這些,或許是怕她犯上。
這下真是太好了,他就像電腦動畫一樣,三秒鍾內從一個業務員改頭換麵,成了堂堂的少老板!就算約露不在乎他的身分,也不能不憚於他的聲勢,就算約露不理會他的觀感,也不能不顧及慕華的為難。在這種情況下,約露簡直不知道有什麼宰殺他的辦法。她低頭瞪著手上那支鉛筆。她不能宰殺他,她現在靠他吃飯──最要命的就在這裏,她需要這筆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