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這教惟剛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經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對不起!

但是惟剛沒有對不起她,她與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餘酒

一口咽下,推開椅子站起來。明天一早到編輯部,他就找慕華。

他決定不要臨時編譯人員了。

**

一周,約露整整悔恨了一周,慕華居然找上門來時,她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麼魯莽,那麼孟浪,但她實在瘋了,氣瘋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論調,對姊姊的所做所為,彷佛是種嘲弄,是種嗤笑,是種侮辱!別人或許可以笑姊姊癡,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剛,對姊姊有一字、一句、一個念頭的不敬,便是該死。

他是該死,這一點約露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這仍舊不能拿來抵做藉口,畢竟她是失態了。

「這有失風範,」她彷佛聽見姊姊對她叨念,「妳從來就不是行為乖張,作風尖銳的女孩,這不像妳。」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變了。姊姊死後,她的性情就變了,她的人生也跟著不一樣了。

快樂對一個人的影響不大,傷痛卻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

十六歲是一條界線,那之前的約露愛交朋友又愛笑,活在活潑淘氣的好風光裏。姊姊一去,把她生命裏的一部分生氣也帶走了,人生急轉直下,她變得闌珊,變得沉默,她終於和人群疏遠了。

最後,讓她真正斬斷和同儕往來情誼的,是掌摑胡麗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後那年的暑假,約露在圖書館外聽見和她同齡,又是鄰居的胡麗屏,正對一群同學議論以霏的壞話。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說的,梁以霏在學校最風騷了,自以為走到哪兒,男生都要捧她,這一回給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約露不知哪來的力道,擠上前去,一巴掌把胡小胖子摑得仰倒在巴西鐵樹上。

胡家爸媽自然上門來興師問罪,約露挨了父母狠狠一頓痛責,還不許辯駁,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要不是胡麗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遠的,她也要給這個生了一張刀子嘴的女人一點教訓。

約露棄絕和朋友的往來,是在這時候,收心把自己埋入書堆,趕上功課,也是在這時候。她領悟到,孤獨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華則是例外,她是帶約露的學姊,約露推辭不掉。一方麵,慕華有種溫溫的笑容,讓約露想到姊姊。

不過這會兒,慕華坐在她家客廳那張藤椅上,啜著香片,臉上仍是溫溫的笑容,約露卻沒什麼安全感。

「上班時間,怎麼有空過來呢?」她很是忐忑,也顧不得客套的直問:「不會是我的稿子有問題吧?」

周一她打電話通知慕華,她不上辦公室了,譯妥的稿子,她則用快信寄上。

這還不是為了回避方惟剛!每回碰上他,她就像一盆燒得火紅的炭碴子,暴跳如雷。周日又在座談會上演出那樣的場麵,對他固然忽不可遏,卻也心虛得很。何況鬧事本來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華為什麼突然來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華回道:「我下午出來洽公,順便把上月份九千元的稿費拿過來給妳,另外,有件事──」她先把雜誌社的薪資袋交給約露,隨即正色道:「方社長決定招考正式的翻譯人員,以後外文稿子就不再外發了……」

約露的心噗通一聲往下落,似鐵錨一樣,腦子一片模糊,隻有一個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沒有哪個老板會留一個「橫眉豎眼」的員工,更沒有哪個演講者受得了聽眾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對方惟剛的反彈,很感驚異嗎?其實不然。她對雜誌社的臨時差事非常戀棧嗎?那也未必,她隻是……她隻是……隻是什麼?

隻是母親臥病的這段期間,這份臨時差事一來方便她照料母病,二來每月近萬元的收入,多少維持家中的基本開銷,她感激慕華給的機會,也著重這份工作──就是忘了對上頭的主子保持謙恭和尊敬。

向仇人挑釁或許帶種,向衣食父母挑釁就是白癡了。

現在這個白癡終於得到報應──她不該觸犯天條激怒他。

約露沮喪,念頭

一轉,像給自己解圍,傲氣上來了。

天條又怎樣?難不成要她對這個人打拱作揖?別想!她寧可另找出路,再說她也不能一輩子做臨時工,母親的狀況已經穩定,她也該出去謀份正式的工作…「……所以今天來找妳,希望妳接這份工作。」

她聽見慕華的話,詫然抬頭。「妳說什麼,慕華?什麼工作?」

「妳沒有在聽嗎?我底下走了幾個人,社裏急欠人手,我希望妳來接個文字編輯的位子。」

約露霎時又愣住了。文字編輯?進「風華」工作?她不是剛被炒了魷魚?

被驅出見飛的大門?

「希望妳早點來上班,相信妳很快可以進入情況,雜誌社的工作妳也不是完全沒有經驗。」

慕華一徑流露她那溫煦的笑容,約露卻發現她再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脫口問道:「可是方──社長會怎麼說?」

「社長會怎麼說?」慕華愕然應道,好像不明白約露的意思。

約露把兩手按在膝蓋上,聲帶隱上一絲顫意的說:「妳肯要我,他怎麼肯要我?」

「他為什麼不肯要妳?」慕華反問:「要我找妳進公司的,正是他。」

**

話再怎麼說,徜不是慕華力保,她也不可能有機會踏進見飛門檻,約露始終這麼斷定。

她把掛肩的包皮一挪,匆匆踏入大廳,見閻組長在一邊盤查一名男子,她竊喜,忙不迭溜過去。她見到閻組長總像見到訓導主任一樣害怕……「梁約露,」

就差那麼一步,約露就要跨進電梯了,可是閻組長的呼聲,鋒麵一樣直追過來。她寒毛一凜,站了下來,目睹別人蜂擁而入電梯,羨慕巴巴的。

她歎口氣,回過神,一張識別證投到她麵前,她幾乎呻吟──她的識別證又掉了嗎?

進見飛十天以來,這是第三次掉識別證,如果連上回追方惟剛上七樓那次也算進來……覷著那張盾牌似的麵孔,她知道閻組長這次無論如何是不會寬待她了。她怯怯接回證件,在那立正,等著閻組長怎麼發落她。

「妳,」閻組長開口,就跟法官判決一樣擲地有聲,約露暗底打哆嗦。「這張識別證的夾子太鬆了,回頭找人事室換一張吧。」

就這樣?約露簡直不敢相信事情有這麼便宜。她猛點頭,訕訕笑道:「是的,謝謝閻組長。」

閻碧風臨去前還瞟了約露的兩腳一眼。查看約露的員工證在不在胸前,鞋子在不在腳上,已成了閻組長職責所在。

約露三腳兩步趕到雜誌部門。她是新人,桌麵還不至於像老鳥的高樓大廈那麼壯觀,但也漸漸出現了場麵,來稿、打字稿和讀者來函堆成好幾落……她拉開椅子。能坐上這個位子,約露直稱是奇跡。她一直想進雜誌社做事,而格調高雅,別具個性的「風華」雜誌更是她的第一誌願,但「風華」用人標準極高,像她這種曆史科係出身,出校門未久的新手,想要登堂入室,簡直門都沒有。

她一刻也不相信是方惟剛稱她懂得選材,譯筆又好,主動找她進公司的。

慕華扶持她,總要另外找好話來讓她心安理得的受惠。

慕華如此拉拔,機會如此難得,別的姑且不論,約露對自己也是有相當的期許。她在辦公桌前坐定,筆杆拿上手,眼光卻不由自主投向社長室。

依然是門扉緊閉。

她輕輕一籲。

上班第一天,約露算準會和方惟剛來一個陣前相見,到時該是什麼態度,抱什麼心理,說什麼話,做什麼應對,連衣著打扮,無不事先悉心算計打點。

那天她特意穿了極莊重的灰藍小立領套裝,兩鬢編上花辮,勒到腦後,一身淨扮,走馬上任。在辦公室提著一顆心,就等方惟剛唱名找她。

他必然找她,談些什麼,可想而知。時候到了,她會坦白的,實在的、毫不隱瞞的告訴他──他是混球,他是孽障,他害死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孩!也許氣血攻心,她一把抄起桌子的原子筆戮他,拉他脖子上的領帶勒他。

約露,約露,她及時控製自己,這麼規勸自己,家境困難,現在不是妳逞凶鬥狠的時候呀,要自製,要忍耐。

豈知那天,鎮日沒有動靜。

次日,他的秘書施小姐按鈴叫人。約露心忖,時候到了,一口氣提上丹田,整衣斂容,向社長室挺進,卻在外室給截下來。

「這份人事資料表請填一填。」施小姐遞上表格道。

第三天,約露交上填好的人事表,繼續等候傳喚。下午,她和即將離職的竹英正忙著交接,施小姐又把她找了去。她兩眼盯住社長室那扉門,筆直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