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姐,妳上哪兒?」見飛三十年的老秘書喊道。
「呃……」不是姓方的找我嗎?約露頓在門口想。
「妳得附上身分證影本,正反兩麵。」施小姐說。
方惟剛人呢?約露心裏尖叫。
臨下班前,約露悄悄問了舒妹妹。
「桃園的紙廠有點問題,他這幾天都在忙那邊的事嘛,沒空回來。」小妹說得理直氣狀。
好像我該知道似的,約露心想。
她憋了兩天,又把小妹給拉到一邊。「怎麼還不見社長人呢?還在桃園?」
小妹搖頭,抓著一把麵紙猛揩鼻子,她患了重感冒,每兩句話夾一句哈啾,聽來如下:「他陪一批──哈啾外國人到──哈啾科學園區參觀去了。」
約露挑起眉梢。「是嗎?他幾時回公司?」
小妹又搖了個頭,狠狠攙鼻子。「他不回來了,他會直接趕到新加坡,參加──哈啾國際文具禮品大展。」
接下來,他就要飛到火星去了,約露心裏直嘀咕。
是一鼓作氣,準備作戰的約露,現在像個突然接到停戰通知的前線士兵,說不出的泄氣。
慕華私下對她提到過,見飛可不是在交班了嗎?日後雜誌社這小小單位,就算方惟剛有心,恐怕也沒有餘裕照顧到,更大的事業等著他去料理打點呢。
照說,約露該感到如釋重負才對,最初考慮著要不要進見飛,這不就是關鍵?方惟剛不旦不再是她直接的頂頭上司,要碰到他一麵,隻怕比見侏羅紀的恐龍還難,這對誰都好。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卻隱隱泛起一股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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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一周,風調雨順,約露迅速進入工作情況。捧著高出行情的薪水,又蒙慕華每周給假半天,陪母親回醫院拿藥的方便,約露對這份工作,完全沒得挑剔。至於和方惟剛的恩怨,看著這種種好處,傻子也知道要先放一邊。
午後,桌上的電話乍響。是內線,約露抄起話筒。
「梁小姐,請到社長室。」
又是施秘書,約露歎氣。她還欠她什麼?該填的,該給的,該做的,她都像償債般一一付清了。她是來工作的,又不是來申請房屋貸款!
約露咬著筆杆子,還想著文稿上的問題,心不在焉踱進社長室。社長室分內外兩部分,外室半開放式,左側置一組咖啡色沙發椅座,右側則是秘書米白色的工作,隔一扇門,裏麵才是社長的寶地。?約露瞥見站在施小姐桌前的男子,心裏像一隻老鼠跑過,乍然一驚。就著一疊文件和施小姐商議著,不正是方惟剛本人嗎?
他穿著古銅色襯杉,外搭沙灰色套裝,優雅的剪裁質地,似乎也拘束不了他的豪邁氣息。他的頭發顯然整飾過,兩鬢修剃得十分俐落有型,就是額前的發絲仍然像玩過大風吹的遊戲,散在那兒,逗人想伸手去摸似的。
「打電話和興南交涉,催他們快點,我們好做配合。」他說完,仰起頭來,正好對著約露,雙眉飛揚,目光灼灼,一張麵龐似乎曝曬過,膚色變深許多,因此更是顯出英氣勃勃。
兩人的視線一對上,約露驀然感到眩暈,兩腮發了熱,心頭的老鼠變成小鹿,胡來亂撞。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反應讓自己覺得驚恐而可恥。
「請進來吧,梁小姐。」他對她點頭,即進了社長室。
約露僵在那兒,拚命想鎮定自己。
施小姐見她半晌不動,怪異地覷她。「梁小姐,怎麼妳還站著?快進去,可別讓杜長久等了。」
約露含糊地應了聲,磨磨蹭蹭,極不情願地向社長室走了去。
施小姐推推玳瑁邊眼鏡,頗不以為然地搖頭。年青人做人處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想當年他們初出社會,雖是少了點曆煉,但是伶俐機巧,可不在話下,長官跟前,還容得下半點的怠慢嗎?
她往約露那拖泥帶水的步子瞄一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電話。
惟剛回頭,示意約露把門帶上。
她關了門,人卻挨著門邊,趑趄不前,一張背差不多貼在那扇橡木門上了,一對眼睛卻一瞬也不瞬直望著惟剛。
惟剛眉峰一挑,看著她。「為什麼一直瞪著我看?我像具秦俑嗎?」
約露掠開眼光,臉皮熱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隻烏木書櫃的腳架看,咕噥道:「當然不是……」
「那就好。」他故作鄭重道,卻麵露嘲色。
一點都不好!約露心裏喊叫。
惟剛走到桃心木辦公桌後,朝一張旁椅比畫一下。「請坐。」
她咳了咳。「我站著就好。」
惟剛也不堅持,往黑色旋轉皮椅一坐,溫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學校長,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學生喊到桌前,聽他訓話──就像這樣。」他向桌前一比。
小學生?約露一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剛偷偷莞爾──就知道她帶了這點叛逆。他靠著椅背,側眼打量她。
她穿磚紅短外套,黑條絨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發分在雙肩,波浪微起,一身的清麗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細細端詳她──她有張近似瓜子臉,但要來得更圓潤些的臉蛋,明潔的額上修出一對斜飛的眉,三分秀麗倒帶了七分的倔氣,但那隻鼻梁卻像一管小白臘燭般的娟秀,一張嘴兒勾著淺淺的口紅,唇色極嬌,如不是她抿得那麼僵緊,定可勾勒出極美、極動人的款式……她嚴坐在那兒,腰杆打得筆直,下巴也抬得陡高,兩手交握在裙麵上,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美麗,但處處透著刺人的傲慢,傲慢裏,又彷佛夾雜著不安與騷動。
惟剛不由得懷疑──怎會把她和另一個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來看,兩人或有些相似,但實則她們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位極嬌柔,極婉約,極矜持,眼前這個,卻是十足明豔,十足剛愎,十足激烈。
硬要說,隻有一處相同,兩人都生就了一雙勾魂懾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時而水秀,時而迸火,而且兩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剛收回思緒,咳了一下,打了開場白,「好久不見了。」
合計十四天。但約露也隻嘴裏咕噥一聲。
「早就想找妳談談,不過一直沒空回社裏。」
約露忍不住,她說道:「社長大忙人,日理萬機,東奔西走,也難怪在公司難得一見。」
這是惟剛第一次聽見她一口氣說這麼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滿是說刺味兒,果真不開口則已,一開就是唇槍舌劍的殺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難得一見,倒是在座談會不期而遇。」
提到座談會,約露一下坐鎮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著,視線又落到書櫃的腳架去了。而惟剛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題。
「那天在座談會上為什麼突然走掉?」
約露發現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兩周前設想好的說辭,一句也拚湊不出來。
「臨時有事。」隻好胡亂編派,本能地閃避。
「臨時想到家裏正在燒開水?」他譏問。
「如果你相信的話。」
「不相信。」
約露嚼著下唇沒作聲,惟剛激她,「有勇氣當眾離座,卻沒勇氣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著火星地掃向他,衝口便說:「你的高論讓人不敢苟同,我沒辦法坐在那兒洗耳恭聽。」
無論約露事先想好要說什麼,都絕不是這種講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剛兩道濃眉壓得低低的,瞅了約露半晌。「敢問我說了什麼,惹得妳這樣──義憤墳膺的。」
約露駭然發現,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衝動,她咬住牙關,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滯的。
「你把癡心的女人,」──我姊姊。「說得像傻瓜。」
惟剛一愣,好像沒料到約露會是這種的回答。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癡心的女人」幾個字,使得他的心口像舊病複發般痛楚起來。
他狠著聲,「癡心的女人本來就像傻瓜。」
約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響,雙眸騰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把火燒掉似的。
「沒錯,癡心的女人傻,但負心的男人可恥!」
惟剛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憤怒,他隻知道他的腦波再度被這陌生的女孩,激起強烈的振輻,一些已經幹涸了的情緒──苦的、澀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記憶,化入了血脈,又在他的周身循環奔蕩。
他把十指絞住,抵在桌麵,身子傾向前去,重重看著約露。
「為什麼,梁
小姐,」他壓抑著聲調問,像夏日午後有威脅性的悶雷。「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妳似乎有點恨我?」
「這話差遠了,方先生。」約露是一口碎玻璃一樣猛利的咬字。她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豈止有點恨你,我是恨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