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不平,他不平。
他生在方家,長在方家,從小心眼裏隻有把方家當做是家,叔叔是父親,嬸嬸是娘親。他對於方家一碗飯一杯水的情感都是闊達深厚的,深厚得是連回報也不敢講了,默默為它流血流汗與流淚。他是從來不敢自外於方家,卻總方家自外於他。
北海的天空,一片燜燒似的炭紅。他心底的一盆火,再狂的海風也吹不滅的怒火,卻讓他一陣陣地起寒噤。他渴望的東西,每每還未得到,便已失去。
再多的解釋都沒有辦法幫助他豁達,這彷佛成了一種命定──命定他隻要起意,隻要動心,就會落空。
他的寒噤越打越凶,雙手簌簌透出涼意。他駕著吉普車衝進白沙灣一家私人俱樂部,停在車道上喘氣戰栗。
二十分鍾後,他辦妥了登記,拿著門鑰匙,尋往防風林邊的小木屋。
門開之際,有人在他身後喊了聲「惟剛」。他驚詫地回頭,俏生生立在麵前的,竟是梅嘉。
「妳怎麼在這裏?」
梅嘉在酒會隔日便搬回家了,好一陣子沒有露麵。
「我在見飛看見你衝出大廳,跳上車就走,我一路開車追著你,」她略帶喘促地說,然後撫住惟剛的手臂。「我聽說『世代』出了意外,我……我很擔心你。」梅嘉感覺的發型被風吹亂了,葡萄紅的褲裝起了縐巴,惟剛沒見過她這麼淩亂過,但她仰著臉看他,那副專注和關切──他沒見過她這麼嫵媚過。
這一夜,惟剛留下了梅嘉。
***要是他自以為能舍,那他就是傻子。
他或許能狠心個三天,放曠個三天──日間,在浪裏踩著白沙走,試著那從未有過的平坦舒適;黃昏,梅嘉蜷伏在他腳邊,也有那從未有過的婉柔。
他要她回去,不欲擔誤她的時間,她卻蜿蜒到他胸前,把臉理入他胸懷,耳語道:「我愛你,惟剛,我一直是愛你的──讓我跟著你,永遠和你在一起。」
惟剛不禁擁著她歎息親她麵頰。他不是草木,怎能不感於她的心意?她並不了解他,也未必有能力愛他,但她總是那麼堅決的,無畏的,認定她所要的,追求她所要的──至少這份意誌是令他感動了。
然而,要是他自以為已經忘我,那他就錯了。三天後,惟剛停車在華燈初上的十字街口,抬頭仰望──薄紫的暮色下,見飛大樓那舞揚的中國式簷角,又在他的胸口畫出熱血,瞬間驅走在他周身流蕩了三天的寒意。
惟剛再度激昂了,他捫心自問──他怎麼能舍,怎麼能棄?工廠那群一起拚人生的夥伴,公司這群一起拚前程的同仁,這些事業,這些理想!何況何況,刻在腦中,鏤在心上的,還有那滿頭霜發的老者,還有那雙眸如星動人心魄的女孩,這些感情,這些牽絆。他怎麼拋得開!
他必須回來──就算要流血,要受傷,他也要回來。
***回來,惟剛,回來!
三天的委屈,三天的苦楚,三天的焦灼,三天的絕望,約露那張秀豔的臉龐,落滿了哀愁的線條。她坐在擠滿下班人潮的公車上,呆呆望著窗外。一雙手把鹿黃色的皮包捏得脫了形,一顆心也被痛苦捏得脫了形。
她氣惟剛冤枉她,屈辱她,但是輾轉,反側,輾轉,想的還是他。世代世代,惟剛三年的努力,三年的心血,未捷先死──或說是半死。
她了解他所受的打擊,他痛心的地步。那天在社長室,即使他懷疑她,那樣盤詰她,她仍然為他楚楚地心疼。他那英爽的額眉,刀似的刻下兩道好深好深的紋路,她想解釋,想說明,想把那兩道深紋撫平。
她恨他,她氣他──卻無法不愛他。就因為愛他,她戴上冷漠的麵具對著他,怕自己陷得更深,他,畢竟已經是別的女人的了。想到這裏,心更痛,承受不住。她連雙眼都失去了明采,就連惟則,這個動人的男人,也提不起她的精神。他絕口不提惟剛,但他逗她、陪她,設想各種花樣來博她開心。約露是笑了,卻笑得空落落的。
「約露,約露,」他搖著她的肩膀,著急地說:「不管我怎麼逗妳,妳還是悶悶不樂,妳讓我傷心。」
「對不起,惟則。」她的語調還是沮喪。
「妳要我怎麼做都可以,隻要妳快樂起來,」他俯頭端詳她,他身上的古龍水味兒揮之即來。「也許妳該離開公司一陣子,我讓公司放妳的假,我帶妳出去散散心,到南部,到外島,甚至出國都可以──」
「不!」約露立刻拒道:「我不能隨便離開工作崗位。何況家裏還有媽媽在。惟則,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希望因為你而享受特別的待遇,甚至廢弛職務,否則怎麼在同事麵前抬起頭來?我很高興和你做朋友,你以後可別再有這種提議了。」
惟則待她好,她知道,但她總算把這陣子心頭的困擾趁機向他表明清楚。「我沒有事──隻需要靜一靜。」約露再次謝過惟則,不顧他連聲的抗議,徑上了公車。就算不為了享受特別的待遇,她亦哪裏都不去──她在等待惟剛。
見到他之後,也許她會傻到把阿甘捕蝦子那段情節都搬出來鼓舞他,她甘冒自己傻,也不願見他灰心喪氣。她亦懊悔自己那天沒有對他解釋清楚的就負氣而去──她忘了他的不該,盡想著自己的不該……惟剛,惟剛,回來。
約露顰著眉望著公車蒼黃的玻璃,定定的,癡癡的,好像就會在那麵玻璃上見著在內心吶喊呼喚的人。一部黑色駿麗的吉普車自車水馬龍中迎麵駛來──哦,她終於產生幻覺了,她在公車的窗玻璃上看見了駕著黑色吉普車的惟剛,他那堅毅得令人心碎的側臉曆曆分明……老天!約露陡然一震,把雙手按在車窗上,那不是幻覺!
她瞠目望著在對麵車道上,和公車擦身而過的吉普車。那是他,他的車號,他的人──他回來了!***惟剛回到見飛,每在花岡石地板上的一步,都踩得那麼磊落穩當,這才驀然明白,在外頭的三天,其實一顆心都懸在半空,沒有著落。
鳥飛回森林,是厭倦了天空的廣大無著,他隻有回得家來,才有踏實的感覺。
中午他在離開沙灣之前,打過電話囑咐施小姐,備好公文在他桌上。這三天人雖在外,還是天天和公司聯絡,該交代的、該處理的,也未敢拋下。
惟剛坐下來,先打電話確定梅嘉也已平安回到家,這才和律師通話──文津社自知理虧,願意登報公開道歉,化解此事。惟剛無心對簿公堂,此意正合,遂與律師約好明午見麵,研究細節。
他擱下話筒,籲一口氣,心端上一個結,還是未解。文津社堅稱,那份圖稿是身份不明人士所投,他們適逢新舊總編交接,疏忽查證所致。說來自然示強詞奪理,惟剛能接受文津社道歉,但盜走文稿之人,他卻不能不查明。
「社長,」有人在門口以低音喊道,一條龐大的人影移了進來。公司裏隻有一個人像座鋼骨大樓。
「閻組長。」他道。
「有件事向您報告,」閻碧風嚴肅地說:「您先看看這個,」她把一隻亮晶晶的小東西交給惟剛。
那是一隻耳環──極考究的白金鑲座,吊著一枚切割得極精致的透明寶石,如晶如鑽,在燈光下不住閃爍,看久了目眩,更覺得眼熟。
「我前幾個星期在編輯部地上撿到這個,查問過同仁,也張貼過告示,都沒人認頒。當時不覺得事情有什麼蹊蹺,最近編輯部有這失稿的事件,我懷疑兩者有點關連……」***約露赫然發現到,最黑暗的,不是全然沒有光的地方,而是還有那麼一點光的地方─就像這道長廊,影影綽綽,尤其黑暗得漫長,全因廊道那盞黃殷殷的壁燈,微小地亮著,詭譎地亮著……那盞小壁燈,還讓她看不見盡頭的套房縫下,有沒有光線透出──惟剛人是不是在裏麵?
他應該在裏麵,她要他在裏麵。她必須見到他!
她緊急地跳下公車,瘋狂跑回見飛大樓,惟剛的吉普車還停在廣場的水泉邊,編輯部卻已經一片黑了。他既不在辦公室,那麼一定是上了這十樓的套房。
她跟著上了十樓。
拜托,讓我見到他,我有話要對他說!──約露在心裏喊著,步履顫然地沿那黑廊走去。黑暗中,產生一種迷惘的感覺,分不清楚時間……「時間是半個月前一個周六的晚上,大約九點鍾左右,我上來巡查,看見編輯部裏頭亮著小燈,我以為有人加班……」壁上那盞燈吸引著約露,她一步步趨近。肩後的辮子在奔跑時就散了,一頭長發恣放地披灑在身後。
「我從走廊另一頭巡回來時,遠遠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甩著長發,匆匆忙忙離開編輯部,搭電梯下樓,辦公室燈也沒關,我在門口撿到這隻耳環……」
***約露來到套房門口,伸手想要扣門,忽覺一股熱氣襲向後頸,她心一驚,霍然回過身子,一片寬闊的胸膛把她堵在門上,一雙炯炯的眼睛在微光下看她──那雙就算在隧道,在地窖,在夢裏,她也認得的眼睛!
「惟剛!」她喘促地喊了聲,啟著唇,張著眼看他。分不清胸口裏混沌的百味,是驚悸,是興奮,是甜蜜,還是酸楚。
他一手撐在門上,一手插在褲袋,低頭凝睇她。炯炯的眼神卻又為什麼那麼陰鬱?半晌他才開口,「妳經常下班後還在公司裏閑逛嗎?」他的嗓子抑得好低好低,和著約露的心跳沈沉的共鳴。
「沒有。」她悄聲回道。
「半個月前周六的晚上,妳是不是也像這樣的在公司裏走動?」
「半個月前的周六晚上……」她訥訥道,突地想了起來。
「媽的主治大夫從美國回來,我陪她去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