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剛緩緩打直身子,把撐在門上的手收了回來,也插入褲袋。他仍舊凝睇她,仍舊眼神鬱鬱。他的麵龐在光線的刻劃下立體分明,亮的這邊森嚴,暗的那邊神秘。「妳跑到這裏來做什麼?」
「我……我來找你。」她貼在門上蠕動了一下。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裹?」
「我搭公車回家,走到民權那個路口,在窗口看見你開著吉普車──」她話到一半,登時打住,因惟剛忽然伸手,並著兩指撫觸她的麵頰,逡巡著,拭了眉梢,又拭額角。他蹙眉輕問:「為什麼滿頭大汗的?」
「我──」約露咽了咽。「我是跑了來的。」
「進來。」惟剛立刻開了房門,把約露拖入內。冷氣一開,涼意即來。他把枯葉色夾克扔到椅上,進浴室取了條藍毛巾,回到約露麵前,欲為她拭汗。
約露赧然,左右閃避著那條毛巾。
「站好。」那一聲喝令卻是溫柔的。他把約露拉攏過來,細細為她拭去額眉上的汗意。他俯下頭,撩起她的長發,拂拭她的頸後,如拭一件薄瓷玉器,生怕打碎了似的靈巧仔細。
哦,可是,可是不然,她的頸子固然皓白秀致,卻不是瓷,也不是玉。瓷和玉是死的,僵的,脆弱的,那不是她──她活生生,而熱騰騰,她有萬種的風情,萬種的生氣。她是衝動的,憤怒的,懷恨的,記仇的。
打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便不停的挑釁他,扡拒他,頂撞他,隻要兩人碰在一起,空氣似乎就帶了電,火花迸閃。她要冤他也罷,恨他也罷,卻是離不開他。她陷在他的囹圄中,她是他的。她是他的。
惟剛情不自禁低頭吻她那溫熱的、沁著汗香的頸子。約露猛然一顫,她閉上眼睛。他的雙唇摩挲過她的耳垂,像絲絨拂過珠玉,暖而潤澤。他的嗓音低柔地送入她耳腔,震動她的心弦。
「妳有引人遐思的耳朵,妳應該常戴耳環,鑽石耳環──像那天妳在酒會上戴的那─副。」「我的耳環不是鑽石的,」約露輕喘著回道:「是水晶──我買不起鑽石。」他知道,隻有闊小姐才有那種東西。
「這些讚美女人的話,你該對你未婚妻說才對。」她說,嗔恨的調子,她恨自己露出了心態。
「我有了未婚妻──妳很在乎嗎?」
她沒回答,也沒抬頭,唯聽他的口氣似乎有笑意。
「那是個誤會,」她聽見他在說明。「很難解釋──但是我沒有未婚妻,如果我想和一個女人結婚,我會親自向大家宣布。」
夠了。她的心像一朵花一樣的滿滿開了。喜不自勝地不敢抬頭,會被他看見。他卻把她的臉挑起,兩人的鼻息隱約相接。約露悠悠睜開眼睛看他。這麼逼近的距離,她是沒法子把他看清楚的,她卻隻需把臉湊近一些,隻需一些,便可以用嘴唇去感應出他麵部的山巒穀地,高低起伏。
「我──」她要說她是來解釋的,她絕沒有和文津社掛鉤,做了對不起「世代」,對不起他的事;她要說她對這件意外感到非常遺憾,隻要用得著她,她願全力協助;她要說──哦不,她沒有這麼多理由,她望進惟剛深得揪緊人心的眸色裏,剎那間明白,她不是來解釋──她隻不過是來看他,就隻是來看他,哪怕隻一眼。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好好的。」她脫口說道。
惟剛笑了,笑聲很低,帶著陽剛的音韻,聽來十分地醉人。
「哦,約露,妳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妳不是把我當仇人?
妳不是恨我入骨嗎?妳對仇人卻這樣關心!我是不是好好的?」他問,旋搖搖頭,用一種低沉而惺忪的嗓調說:「我不知道,人生多險路,到處有陷阱等著妳跌下去。下午我從白沙灣回來,北海公路起大霧,霧濃得妳連路麵上的黃線也看不到,一個不小心,妳可能連人帶車衝向大海,落得屍骨無存,也可能和采砂的大卡車迎頭撞上,撞得粉身碎──」
「不要說了!」約露淒啞地呼道,那雙眸子成了兩隻黑蝌蚪,驚懼倉皇地迸跳,好像她真見到惟剛橫死道上的景象。
惟剛揚眉,彷佛微笑。
「怎麼,約露,我真要以為妳是關心我了。」
我愛你!約露的腦子是喧天的叫聲,她顫悸地拉住惟剛的袖子,一股勁地說:「答應我,惟剛,答應我一件事!」
「答應妳什麼事?」
「永遠不要受到傷害,永遠也不要死!」她迫切地說,嗓子都哽咽了。
「為什麼?」連他的喉嚨都有顫意了。
「因為這樣,我才可以恨你一輩子。」
約露忽地張手,勾住惟剛的脖子,激亢,甜馥,不顧一切地吻他。她的勁道太大,竟把惟剛撲倒在床上。倘若她是星星之火,那麼他就是火神,迸發的是更狂烈的火焰,可以把她吞噬,把她焚化,不留一點餘地。
約露或知,或不知,她隻是不在乎,她那道關不住自己的閘門已經轟然倒榻。她狂吻懷裏的男人,每一口呼吸都吐納著萬頃的癡迷情意。
這積壓八年說不清道不盡的滿腔狂愛,是惟剛欠她的──說是情的冤也可,是情的債也可,約露拚卻了一切要向他索討回去。今夜,哦,今夜,她不為姊姊求償,她為自己求償。惟剛欠她的,惟剛要還她。
她的十枚指頭按捺在惟剛的項上;那緊實、那堅硬的肌理,是極強壯的男人才有的頸項。她把熱唇從他嘴上移開,吸吮他峻整的下巴,在他頸窩嗬氣如蘭。這強壯的男子啊,在溶溶地軟化。
他一伸臂,把約露的頭扳回來,像要吞沒她似的重重吻她,吻得她發昏、發疼。然後他抓著她雙肩,把她猛挪向後,喘著氣質問:「妳這是在做什麼,約露?」「我要知道你是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強硬的男人。」
她望著他,眉梢盡是嬌癡的恨意。是怎樣強硬的男人,忍得拋下姊姊那樣如花似玉的人兒?這一種鐵石心腸,這許多年撼動著她,牽引著她,最後竟將她拖入那不可自拔的癡迷裏。「不,約露,我不是強硬的人,」惟剛抓著她,哺喃搖頭,「我常常是軟弱的。」哦,惟剛開除印刷廠長時是強硬的,為叔叔延醫時是堅持的,因著文津社而質疑她時是逼人的,在飯店客房與堂兄的衝突是火爆的──她看過他各種強硬的麵目,但是在斷電的電梯裏,那一句自承、一聲歉然,卻乍然露出了他深埋的溫柔與軟弱。
這個男人是既強硬又軟弱的,他的兩極揉成了一股約露摸不清,更是抗拒不了的魅力,她隻知道她栽進去,栽進去,再也出不來了。
「我知道──我要看看你有多軟弱。」她把香唇湊在他嘴上,如癡如醉說。「約露,這次妳挑釁得太過分了。」惟剛的嘴立刻攫住她的唇,鷹捕小燕。霎然間,隔閡著兩人的重重衣衫,變得令人不堪忍受。惟剛一雙大手把所有屏障除去,統統除去。他懷裏的美麗女孩,像一樹春天的柳,綿綿把他纏繞住。她酡紅的眉眼,令他心蕩神馳,他知道,徜若他沒有吻遍她,撫遍她,愛遍她,這一生他定要恨不得其所。惟剛抱著約露翻過身來,俯壓著她,雙手穿入她秀美扶疏的發鬢裹,捧著她的臉,吻那兩道自一開始就使得他驚異而迷戀的濃睫。他把它們輕含在唇際,她嫋嫋眨動的時候,他感到一陣癢,一陣麻,一陣心酥骨軟。
他咬噬她兩朵像茶花一樣美的肩兒,聽見她的細喘,她嚶嚀喊他的名字,使得激情更加不可遏抑。她化掉了,春水一般在他懷裏蕩漾。
他成了一葉小舟,穿水尋路,劃向她的深處,一陣比一陣情切,一波比一波激昂,終於翻騰成一片洶湧的漩渦。
約露從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讓一個女人這樣痛楚,更不知道在痛楚之後,又是如此狂喜。太甜蜜了,幾乎令人發狂。是他,隻有他,唯有他,他的汗濕、他的急喘、他的激情、他的縱放,把她帶入那片漩渦,那片美絕喜絕的天旋地轉中。是那銀瓶乍破的一剎,她可以什麼都不要,隻要與他纏綿,纏綿,纏綿到極地。
***惟剛在歡極中睡去,又在睡夢中醒來。
他的胸口上仍負著沈沉的壓力,是約露柔膩的嬌軀在他的臂彎。他從枕上抬起頭,瞄瞄幾上的小鍾,指針在十。他困著了近一小時。
約露偎著他,一頭秀發披散在他胸膛,劄得他癢癢的。她悄悄蠕動了一下,他側了側身,低嗅了聲,「約露。」
她沒應答,小蝦兒似的蜷曲在他懷裏。惟剛把遮著她臉蛋和肩膀的發絲拂開,一室杏黃的燈色熏陶下來,把她一身膚色映照得像惟剛那方紅花芙蓉印,嬌得教人恨不得把她塞進心口裏去。
惟剛起半身想拉上被子蓋住她,卻在兩人抵觸的腿閑發現一抹血痕。他的胸口一熱,周身蕩起濃濃的似醉酒意。他小心碰了碰她腿內側的血絲,她猛然一震。「哦,約露,」他愧惶地叫一聲,把她擁入胸懷。他不能說他後悔,但是汗顏和不安卻免不去。「對不起──我不該。」
她卻忽然垂淚,低聲問:「以霏也是這樣,對不對?」
「以霏?」
「這就是以霏的愛,以霏的奉獻,她付出一切,沒有保留,因為愛情不許有保留,否則就會失真──男人總有辦法讓女人服膺這一條。
不想毫無保留的結果,卻落得一場始亂終棄!」約露抬起頭,控訴似的說。
「妳在說什麼,約露!」惟剛越發感到驚疑了。
「你知道她後來為什麼拚命找你嗎?」約露不理會他的問話,兀自看著他,眼裏一半是淚,一半是火。「她是何等心高氣傲的女孩,你對她既然無心,她也不會再苦苦纏住你不放,但是你在她身上種了禍根,她完全慌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隻好找你,拚命找你,她不求你負責,隻希望你想辦法!」
惟剛的麵色驟然翻白,他瞠目望著約露。
「妳是說以霏她──」
「她已經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