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他們停歇在一處叫石構子的地方。此處地勢低,露出壁壘的石洞,可避風沙,又有一口

井,雖是苦水,好歹是水,因此過往可做個宿處。

梅童在可孤的腿上睡著。可憐的女孩,哭了好久,為了她爹娘。教她怎能不悲不哭?即使是可孤現在想來,還是感到離奇難過,也要為她一鞠同情之淚。

所幸百般的撫慰,她漸漸能夠乎靜了些,哭腫的眼睛也漸消了。這時候他輕拂她鬆落的發絲,動著一縷溫柔的情緒。

卻驚醒她了,她睜眼怔鬆了一會,慢慢坐起來。

“你醒了?要喝水嗎,還是要吃點東西?”柔聲問她。

都搖了頭。往洞外張了張,蒙蒙天色,像一張灰紙箋。梅童問他:“你怎麼沒睡?”

“我要看著你……”雖然化石街已解,可孤還是存著餘悸,格外悉心關照她,如今著來,她已是一切無恙。

一句話蘊含著不自覺的情意,使梅童垂了頭,長發也跟著掩下來,她詫異地摸摸濃鬢,自己嘀咕:“我的頭發都散了……”

索性拔釵去繩,全解下來,用雙手仔細重新條梳,雲發掩映著美人,便可孤看得像要癡了。給梅童察覺,她臉一紅,輕啐:“幹嘛盯住了人家看?”

“梅童,”可孤還其是癡了,呢喃般說:“你易了容,為什麼一直不讓我知道?”

她愣了一下,飛快觸了觸自己的臉,驚道:“我的妝都不見了!”

她還不知道:可孤忍不住要笑。“早不見了,在鵜鶘泉你母親都幫你拭幹淨了,你的真麵早被我看熬了。”

梅童咬唇,臉忽然崩下來,一副委屈要哭的樣子,扭過身去不理他。可孤覺得奇怪,去扳她回來。“怎麼了?”

她在他手裹掙紮,果然啞了聲,嚷道:“你不會喜歡我了!你喜歡的是我易容的那個樣子,那時候誇我多好又多好,你愛那種樣子。現在我變回來,其麵貌相差太大,你不會喜歡了!”

梅童便是為了這個擔心,到最後越發惴惴然,硬是蒙他在鼓裹。他既認為黃臉姑娘可愛,眼光與人不同,就不會欣賞她的真樣子。過去,她的容貌已給她帶來莫大的困擾,如今這副長相,又使她心頭添上更大的煩惱!

這哪裏是可孤能夠想像的?他啞然失笑了一會,把人擁住。

“梅童,你易了容的樣子,很俏皮,我喜歡,現在恢複真麵貌,更……”他靦腆地一頓,老實道:“更是教人愛了。”

她愕然抬頭著他,“是嗎?為什麼?”

“美人兒人人愛嘛……”可孤有點赧然,倒很坦白。

不吭聲半晌,她回味過來,又引發心頭的一樁弩扭,恨恨把可孤推開。

“說來說去,還是貪著美色,惹人厭惹人愛,都是為了一副皮相,難道除了皮相,人對人已經失去其他的感覺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易容,都是這副長相害的!”

才十三、四歲,她爹還在做清各的那段日子,就有大富人家捧銀子上門,要說回去作姬妾,天生豔容處處有人盯、有人誇,她感受到別人眼底的那種貪戀,仿佛她不是個人,隻是個物!她氣不過,一天,一個來意不軌的老貴戚賴著她爹不走,她便把自己收拾得像堆牛屎,出去見客,嚇得那色迷迷的老頭抱了頭就走。

從此她找到對付貪色者的法寶。

總算幾年平靜無事。直到去年中秋,天知道她怎會一時鬼迷了心竅,起了那點虛榮心,存心要和人爭奇鬥豔,便刻意明妝麗服,隨爹赴太子的月宴,給那厲恭一眼看中……這件事,她懊悔得提都不想提……“這些可以了解,”聽了梅童的一堆牢騷,可孤勢不能不表示點同情。“不過,站在一個男人的立場,呃……”

她懷疑地襯著他為難的表情。“怎麼樣?”

他真的很想支持她,可是沒法子說謊話,“呃,我實在不覺得女人美麗是種遺憾。”

梅童氣結,張嘴要駁他,見他一張笑臉隻管看她,一嗔,素日的伶牙俐嘴竟搬不出來,像給他欺負了去,較著臉偏開身。

但是可孤伸出一雙健壯胳臂,把她摟著了,少不得要對她款款說幾句貼心話。

“喜歡美好的東西,是人之常情呀,梅童,而在你身上,美好的不隻是外表,還有你的心:惹人愛的,是你從裏到外整個人……”

一股甜甜的顫意在裏麵搖著她,梅童開了眼,她就是愛聽他對她說道些,他讓她覺得她是最珍貴、最寶貝的,哪怕再聽一千遍,一萬遍,她也聽不厭。

“你再說一遍,我從裏到外怎麼樣……”她嬌聲要求他。

“惹人愛的。”他重複。

“再說一遍。”她泥到他胸前了,雙手攀著他一副寬肩。

“惹人愛的。”他又重複。

“再一遍。”仰起來的秀臉,顯得好嬌小,一隻蕩漾的眸子望著他:像耍漾出水來,而他已是給它淹沒了。

“梅童……”他悄悄咦一聲,不由得一口吻住她。

心蕩種迷的,梅童就等他這動作,玉臂一張便把他人勒著。她不被動待他吻,她吻他,吻得又甜又熱又久又長,一隻手酥酥地探人他衣內,撫摩那片峻整的胸膛,另一手卻又栓得他緊緊的,一絲不鬆開。

一個軒昂多情的小夥子,怎堪這樣的情懷撩亂?他的嘴、他的手都像生出自己的意誌,再不知要有節製。不知什麼時候,梅童那已半損的羅衣,給整個揖開來,他的吻帶著喘息,亂雨般落在她雪膩的肌膚上。

她或許人已迷亂了,然而她知道自己要什麼。正如可孤所說的,她是敢愛的女子,對於所愛的男人,她毫不猶豫,這一身情,一片芳心,女子最珍貴的,純情而不悔,都待獻給他。她勾著它的頸項,悄聲道:“可孤,我愛你,把我……變做你的妻子。”

那已經昏昏顛蠶的腦子,霍然抽過一道雷光,可孤像被什麼轟著了,整個身子僵住。他喘著,震驚地望著梅童,燒紅的臉龐透出一片惶恐愧色。

“我、我真是該死!我這是在做什麼?不怪將軍要將我殺了,我這是、這是在侮辱他的妻室!”

一聽是這種話,梅童失色,銳聲問:“到現在你還這麼說,難道、難道你還打算把我交去給那厲恭?”

那片發紅的愧色,轉換成青蒼的,極端的痛苦。

“將軍當我是叛將,要治我死罪,我逃亡全為了救你,如今既將你救回,如不帶你回去覆命,反攜了你私逃,我豈非成了失職、失信又失德的小人?自今而後,我如何再做一條男子漢?如何再拾得起頭來?”可孤本性所鑄一種剛正秋直,使他在這種關節上,不能有轉圜。

然而梅童所想的,卻和他不一樣。她滿嗓子顫抖,“你隻顧做你的男子漢,卻不顧我的意願,不顧我對你的情衷心意?”

“梅童,”可孤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說:“待回到大營,你且句將軍表明心跡,倘使將軍不要你了,我魏可孤定滿心歡喜娶你為妻,一生一世照顧你!”

他犯了大忌不知道,梅童已經憤怒創傷的跳起來。

“我是一具鞍,還是一張椅?你將我推推讓讓!且等厲恭不要,你再要,你好客套,好謙讓,我尚且沒有半點名分,已成了現成的人情,要讓你拿回去和厲恭相互巴結,當做禮物!”

她是生來高傲的烈性子,與她親爹摩勒兒沒有兩樣,對可孤既用了真情,也要他不計一切的來相待,偏偏他心心念念不忘節義,竟像不顧了她的一片冰心、一片癡意,這時候她隻覺得整個人整顆心是給踐踏了過去,心裹恨可孤的迂腐,回腸蕩氣滿腔的怨怒和痛苦,眼淚像潰了堤,涔涔滾下來。

“可以,魏可孤,既然你這麼巴望我嫁給厲恭,我便遂了你的心!也不必你送,我自去找他、自去嫁他,做你所謂的榮華富貴將軍夫人!”

她淚眼模糊往外衝,兩匹馬立在洞口,都沒有配鞍,她也不管,跳上去喝馬便跑。

這可把可孤急壞了,她這樣橫衝直撞,必然要出事!也顧不得上鞍,他直接躍上馬背,大喊:“等等,梅童!”颼地迫出去。

沒有想到,出事的不是梅童,是他自己。

紅膘馬一出洞,亂箭就來,他全副精神急著追悔童,根本沒提防,淒厲的馬嘶叫裏,一箭穿過他的肩脾,一箭穿過他的胳臂,又一箭穿過他的大腿,他翻倒下馬。

碧血灑在黃沙上。

☆☆☆

入夜的唐營,還顯得擾攘不定的。

事實上,這片騷動下午就開始了。一支厲將軍派出去的騎隊,威風八麵押了兩個人回營。聞道那血淋淋的,已昏迷了的人犯竟是魏校尉,大家都吃了一驚,而另外一個,還更教人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