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可孤四腳朝天躺在那兒,傷口犯痛,人喘著,一條人影像文筆插在他身邊,憑那使鞭的手法,可孤認出是阿嫦。也不知是不是上回在磺口讓他踢昏過頭,心裏記恨,這次她那鞭子捆得他特別緊,特別無情。

話說回來,卻也是這條鞭子救了他,免除他做肉包子的下場。他大大咽一口氣,忍著痛才抬起頭,阿嫦劈頭劈臉的便朝他罵了起來:“好一個狠心薄情短命的漢子,我家公主是怎樣的救治你、服侍你,幾天幾夜不敢合個眼、走一步,把你捧在心窩裏的擔心著、記掛著,總算伺候得你回過一口氣,把一條命撿回來了,這會兒你不聲不響的就要走,你把我家公主當成了什麼?你還有一點心肝嗎?”

這時候,從一道鑲著黃綠花紋的拱門,曼然轉出個人來,立在月下幽出道:“也罷,阿嫦,他要走就讓他走吧。”

來的正是曲曲公主。她要是帶刀帶槍率了人來追可孤,他會跑得更快,可是現在她一句話就放他走,他反而走不了。阿嫦剛剛篤過的一番話,敲在他心頭,他是個忠厚人,承了人家的恩情,這時候也不免覺得自己的不告而別,還直有點沒良心。

他心裏一麵有愧意,一麵有苦衷,開口時合著深深的求懇味道:“公主救命的大恩,可孤不敢忘記,但是我身為唐軍的一員,實不便久在伊吾逗留,我得速速回營去報到,公主的恩澤,但願來日有報答的機會。”

.曲曲未曾答腔,那阿嫦冷笑了道:“你說得好纖土你回到唐營裏去,和我伊吾做敵人,一碰上了便打打殺殺,又怎麼報答我家公主?”

“這……”可孤為之語寒。

見他尷尬著麵色,不能答話,阿嫦對他又一陣冷笑,跟著搖起頭來大歎。

“我家公主也真傻,拚了命的救你回來,掉頭又讓你回唐營去自投羅網,送掉一條命,白費一場心機!”

他聽不懂。自他受傷,人有一半是懵懵懂懂的,卻不至於到胡塗的地步,他問:“什麼叫“自投羅網”?”

“什麼叫自投羅網?整座唐營磨刀霍霍,隻待見了你便要殺你,這就叫自投羅網!”

“怎有這種事?”可孤又吃驚又懷疑,不表相信。

“渾小子!”阿嫦忍不住又開了罵腔,點破他,“你在石溝子被亂箭射了一身,做了蜂窩,那厲恭要你死的意思,你還不懂?”

誰知可孤反而出現釋懷的表情,“這大半是誤會,”他拿堅定的口吻道:“原為了梅童姑娘化做石頭的事故,將軍不能理解,我為救梅童姑娘而走,又被當成叛逃,這一切,隻要我回營當麵向將軍稟明,所有訛誤就一定會澄清……”

說到這裏,他真正發急起來,轉而對曲曲道:“公主,你讓我走吧,如果你有一絲為我著想,就放我回營去,否則,你隻會讓我成了真正的叛徒。”

阿嫦怒叫起來,“你敢這樣歪曲公主的心意”

“阿嫦!”曲曲一聲製止她,顫悠悠道:“你照他的話,放了他吧,拱門口有匹馬,就讓他騎去吧。”

曲曲那股傷心淒怨的語調,揪住可孤的心,有片刻他非常猶豫,曉得這樣斷然地一走,對於她未免辜負,然而他能夠不走嗎?幾團影子在他心頭浮現,一個比一個龐大深重,梅童、將軍、朝廷……他的心讓更大的力量揪住了,揪得還更緊。

捆著他的鞭子已經不情願的鬆開來,他也瞥見拱門口的馬匹,要走就隻能趁這個時機,要把立在那兒那道美麗幽怨的人影撇下,也隻有這個片刻。

牙一咬,可孤掠過去翻上馬背,那馬唏厲厲一嘶,掉頭向拱門外。

“可孤哥哥”這頭一提嗓子,呼聲拉住他,他拉住馬。

“走之前,你且先看著這個……”

由她一隻綺袖裹抽出一卷黃紙,抖了開來。可孤光是一怔,疑疑惑惑策馬走近幾步,一看仔細,他不禁大驚失色。

那是一張被揭下來的告示,略有些破爛,但上頭的一幅人像,一段文字卻看得清清楚楚懸賞拿人,不論死活,拿的是他,魏可孤!

“你到伊吾的第二天,厲恭就大貼告示,一路貼進了玉門關,捉拿叛將,唐營裏人人得令,一見到你即格殺勿論,”曲曲凜凜看著他,間:“可孤,可孤,你能回營嗎?你能進玉門關嗎?外頭風聲鶴唳!到處要拿你,你能跨出道裹一步嗎?”

曲曲一步來,一步問,可孤駭得渾身迸冷汗。那紙告示張在眼前,不信也不行。將軍下令殺他,幾乎打一開頭就是,他根本不打算給他任何申辯的機會!

回大營是死路,同內地,他以通敵叛逃的罪名,被將軍一口咬定,也難逃一死。突然之問,可孤四顧茫茫,完全失去主意,人一陣陣發虛,負傷的身子禁不起這莫大的刺激,一頓,便忽溜溜落下馬來。

曲曲掠過去扶他時,他揪住曲曲的手,身子雖虛弱,他的神智卻比什麼時候都還要清楚,他從牙關迸出悲憤的聲音來,“我、我沒有變節反叛!”

“我曉得你沒有,可是外人不曉得,你現背上了叛逆的罪名,成了眾矢之的,走到哪襄都有人要拿你,你要不是就此躲在西域,就是隱姓埋名,流蕩天涯海角,老家故土你是回不去了。”曲曲點出了他可怖的命運。

“不,我不願蒙受這不白之冤!”對一個有氣節的男子來說,這比死還要令他不堪。

沒有作聲,曲曲久久凝視他,他一張俊臉扭曲著,痛苦全刻在那兒。她反常地不同情他,不憐憫他,但是很冷靜地對他說:“我有個法子可以救你,隻要你幫伊吾一個忙,你就有條生路走。”

可孤一對眼睛瞠得很大,裏麵是倉皇空洞,仿佛他了解落到這樣的下場,很難碰上奇跡,何況,“幫伊吾一個忙”這話裹便充滿險惡的感覺。

曲曲掙脫他的手站起來,阿嫦早退遠去了,接下來這裏不必有她的位置。宮牆一例的這帶園林極茂密,被裹的草木都像是怪影,曲曲走入怪影裏去,但她傳出來的聲音十分清晰。

“伊吾地狹人少,沒什麼國勢可言,本談不上和唐對陣較量,當初全靠摩勒兒國師舉幾套策略,做一時的應付,國師一去,伊吾便成了斷頭的蒼蠅,朝中根本沒有能人主持大局,如今能夠巴望的,就是和突厥聯合……”

這番話是極機密的,無論如何不該透露,可孤雖然胸中充塞著吐之不出的冤鬱,這時卻以一個軍人的直覺,警惕了起來。

曲曲繞出一株胡楊木,突然站定對他說:“伊吾要歸附,需要一名使節,隻要你願意,這個任務便交給你。”

像被人狠狠摑了一巴掌,可孤激昂地跳起來喊:“我不替伊吾勾結突厥,我不做叛賊!”

曲曲隻對他冷笑,“你不做叛賊?你已經被當做叛賊,做不做還不是一樣?”

“被冤是一回事,自己真正虧心那又是一回事!”

瞬間一把小刀割上他頸項,曲曲威脅道:“你不從,馬上就得死!”

“死便死!”可孤雖然負傷,卻未見得不能反製曲曲,隻是這時候他在心灰意冷的當頭上,感到活著無趣,索性把眼睛一閉,任她宰割了。

如此卻引來曲曲一頓輕笑,刀的寒氣不見了,換成她溫香的氣息,她湊在他頰邊嬌罵:“傻子,誰要你死!誰要你勾結突厥來著?”

她身上的香氣一陣陣便可孤昏暈,她卻又挪開了去,兀自說道:“現在就算突厥兵馬來了,伊吾也無心戀戰,文王說大家隻求安居樂業,誰都不想上戰場搏命,而國師臨去也留下明示,要咱們伊吾“同沾雨露”……”曲曲轉過來鄭重地肴著他,“咱們伊吾不想打仗了,文王和摹臣商議已定,伊吾願歸附於唐,受大唐天威托庇……”

就算可孤正在落難的處境裏,聽得這樣的消息,也不禁要雀躍,伊吾自動求和,唐軍等於是不戰而降人,皆裹誰都要覺得神氣了!

接下來,一幕大軍凱歌榮歸的盛大氣象,便在可孤眼前興起,他看見自己鈷甲鏗鏘,也領著屬下兩百人小隊,馳人長安大道,那京師的陽光,照得戰士的刀劍一片閃亮,夾道百姓的歡呼,轟上了天宇……他會是大軍榮歸裏的一分子嗎?突然念頭一轉,可孤從天上掉下來,記起自己蒙了大冤在造裏,已成個待罪之身,所有揚眉吐氣的份兒都輪不到他,他一下整個人又失去生氣,比方才還要失神落魄個幾分,甚至連眼眶都刺熱起來,要掉下屈恨的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