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便在夢裹也是魂飛魄散的,喊她的名字。喉嚨像被撕裂了,喊不到人。那種撕裂感直下肩膀、胸膛,全身每一處地方,萬節齊鑽,他追不上她……梅童,回來——聞見他喊叫,馬上曲曲移身過來,伸手去安撫他的額頭,錦帕抹去他淩亂冰涼的汗意,加上一陣溫聲細語。
“別再開了,乖乖的,好生休養著……”
他捉住她的手,“別走……”
“我不走,我在這兒陪著你。”她應它的,。
昏去又醒回來。找不到那手,他發起狂念他那身體也不知是掙紮,還是顫抖,震得榻搖簾動,簾外人驚走。
才離去一會子,他又是發作得這麼劇烈,急得曲曲趕回榻邊,一壁壓製他,一壁說他:“好好躺著,這樣子鬧,你哪吃得消?你道會兒可隻有半條命!”
是不是半條命,他都還留有一股力氣,臂膀一句把她勾住了,她伏在他半邊胸膛上,聽他神魂迷茫的呢喃,“別……別恨我,”
“我不恨你,我愛你。”她回答他。
“我心裏……隻有你一個,梅童,沒別人了……”隻幾句,他的手臂漸漸鬆緩,人又往那昏黑裹沉下去。
曲曲能掙開的時候沒有掙開,仔細避開可孤的傷處,她把他牢牢抱著,用一種占有他的姿態。
如果說她心裏還存著猶疑,現在她曉得了,把竇梅童交還給厲恭,這一件她沒有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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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日夜關照,可孤一味昏沉著未醒,公主守侍在床榻邊,秀腴的臉兒竟也憔悴了幾許,便有那年長的宮女要來強押公主去做歇息。公主望著褥間躺得僵僵的人,不禁滴淚。
“也不知他要這樣睡到幾時,才會醒來瞧我一瞧,喊我一聲?”
“曲曲……”
才說著,就有造一聲,眾人駭了駭,回頭去看,隻見可孤在枕上悠悠睜開著一雙睡眼,曲曲喜得撲到他身邊去。
“可孤,你可醒了!”
可孤茫茫看著她,訝然間:“你怎麼在這裏?你趕緊去吧,回頭梅童撞上你,又要找你拚命,我又不好說話,又不好攔著,由她傷了你,我也為難。”
見他一醒來,別的不問,便是絮絮地關注她,曲曲心間油然一陣喜悅,伸進被子去握他的手,格外含著柔情說:“你不必為這個傷神,她人在厲恭那兒,有他守著,她動不了,也傷不了我。”
“厲將軍……她在他那兒?”
隔著錦褥曲曲感到他人的抖栗,為了讓他定下心來,更周到地說:“用了車馬送她回去,唐營出來接應的,是厲恭一名親信部將叫趙傾,親把她接回”
曲曲的話不曾完,榻上一聲怒吼,跟著便驚天動地起來,可孤整個人跌撞地翻下床,披發站在那兒,索索聳動,咬牙切齒地喊:“趙傾小人,對梅童無禮,我不準他再欺負她,不準、不準、不準”
陡然他發出一股凶蠻的內力,竟連紮在身上的布帶都繃斷了,頓時傷口血花迸飛,嚇得宮女有的尖叫,有的走避,亂成了一團。
在可孤蹶倒之前,曲曲衝過去,然而他的身形太魁梧了,扶不住,反隨他一起重重摔下地。
就這樣又折騰了兩天。不說禦醫、宮女喊累,曲曲也吃不消,見傷者略躺得安穩些,便各自找位於打沌去了。
午後的宮廷偌大安靜,吹過塞上的風,產生一種空涼感。可孤卻在這時候醒來,身體遲鈍沉重,處處都覺得痛!然而受傷幾日,這是他頭一次神智這麼清楚,清楚地發現他在一個陌生華美的地方,床前有個人……正好奇地盯著他看。這人生相很福態,穿泥金的大紅袍子,一把豐鬢看來花去不少時閑
在整理。見可孤醒來,他似乎有點無措,左右張著要喚人,現場卻無人可喚,他隻得回過頭自己招呼。
“你醒啦?”
“這……這是什麼地方?”可孤試著,但一時撐不起身子。
“這裏是伊吾國城。”
他大吃一驚。“伊吾?我人在伊吾?”
那美鬢男子顯得很不以為然,“伊吾又不是夜叉國,還是十八層地獄,嚇得你這樣子?”
躺在錦繡之間的可孤,滿腦子渾沌,從石構子中箭之後,許多混亂的場景無法連接起來,正在越想越糾纏的當兒,那美發男子的聲音岔進來。
“聽說你剛打長安回來?長安有什麼好吃好玩,新鮮有趣的?”
一下可孤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好吃好玩,新鮮有趣的?他活一輩子到現在,吃苦受難的份兒占大半,好吃好玩的這種好命人的生計,他哪裏摸得到?但是眼前有這美鬢男子這樣期待地望著他,他不能不設法想出點新鮮玩意兒,滿足對方的求知欲。
“呃……長安東西兩市有波斯人開店賣抓飯,有賣馬奶子酒,有回紕女當爐的……節慶時可看百戲,有吞劍、吐火、走索;平日呢,規模大的就打馬毯,規模小的就玩雙陸下棋子這個躺在榻上剛從昏迷中醒來的傷者,現在賣力地把他這輩子知道的、聽過的外國玩意兒,介紹給這位打聽者。沒想到中土正當新鮮的吃喝遊樂,給這位美胡男子聽了卻大為泄氣。“這哪是新鮮事兒?全是咱們這裏的老把戲,原來中原人也搞和咱們一樣的老套,不好玩,不好玩!”
可孤恍然大悟,同西域人賣西域土產,他當然覺得不好玩,他要的是道地的中原風情。
這回可孤再開腔時,便是不同凡響。
“是這樣,中原四時都有佳節,吃的玩的也都不一樣,上元觀燈,滿城魚龍,火樹銀花:正月半後,人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乘車跨馬,遊山賞花,叫做“春遊”……”他透過一口氣,軟了歇,才又接下去,“端午看龍舟,蒸粽子;中秋賞月,吃月餅:九九重陽,又要插茱萸,把菊飲酒……”
美胡男子聘出興趣來了,拂著須,雙眼生輝,頻頻點頭,說:“這便有意思了,觀燈、春遊,好熱鬧,好盛麗,又有你說的那賞月、賞菊、飲酒之日,端地心曠神怡,合我脾性,合我脾性!如此說來,去那長安向唐稱臣子,倒也不是太壞的事,摩勒兒國師說的“同沾雨露”,大約是這個意思。”
“文王!”
這時一聲喊,可孤認出是曲曲公主的聲音,心裏驚詫。一道香纖的影子即奔過來,拉著那美鬢男子撒嬌道:“文王,您怎麼來了?也不咦女兒一聲!這會兒站在這裏做什麼?”
“我正向這小夥子打聽長安的形勢哪,”玉頓王掉頭一看,見床上的傷者頭已經重重歪向一旁,眼睛又合上了,驚道:“他又昏去了,是朕和他多說了幾句話,將他弄昏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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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孤是在裝病,等機會。
曲曲公主照顧得他無微不至,然而什麼都不告訴他,他一開口,她總推他回去,一切要他康複了再談。
伊吾宮中錦衣玉食,隨時一班官人嫋嫋地侍奉在側,可孤卻是提心吊膽的,絲毫不輕鬆,他是身陷敵國,情況不明,如何有一刻安寧?
況且一想到梅童,雖然曲曲淡淡地提到遇她人在唐營,他大不必為她費心,但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境況,可孤想知卻不得知,隻急得五中如焚,就恨自己節骨眼上不中用,偏偏動不了。
實際上他不是動不了,是讓曲曲一班人以為他動不了,盡管傷勢未愈,他的力氣還是一點一點的在恢複,等到力量蓄積夠了就算還不夠,這個朦朧平靜的夜晚,覺察到眾人疏防了,他立刻抓住機會逃。
他負傷披上青衫子,草草束了腰,但一雙烏皮六縫靴子可得仔細穿好,逃亡的時候,靴子最重要。
他的身手因傷受了點影響,幸而伊吾宮中沒有太曲折的建造,顯然防備也不頂嚴密,小心給他避過一幹衛士、幾名官人,忽感到一陣涼風襲來,已到了一道透空的偏廊。
往底下一探,可孤大喜,下麵便是黃色的宮牆了,隻要提身一跳,使出了這座金色牢他自然什麼都不考慮,也不管自己現在能不能駕輕功,一頭便由那七、八丈高的偏廊,像隻鳥的縱身飛下去結果不是鳥,是塊笨石頭,“颼”地直往下墜。糟啦,可孤心裏大聲叫苦,他輕功便不出來,這會兒是石頭,等一下就成了道地的肉包子。像曲曲下午才喂他吃的那一種?
眼看著那片黑油汕的石子地,就要撞上他的鼻尖,霍地一條鞭子靈蛇一般卷來,纏了他就走,他整個人被淩空提到一帶草坪,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