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青狼輕輕一歎。在他,那當初僅僅是一念之間,而對花衣來說,嫁給熊耳,備受寵愛,她也為他生了個壯小子,不能不說是好的收場;青狼自己的失意,至此也全部?入深山大壑,不複再提了。

此刻,在月下與花衣相對,他是一派坦然。

“花衣,?與熊耳做夫妻,就像林鳥那樣的好合,又有可愛的兒子,要愛惜,要看重……”

花衣聽這勸解,卻退倒一步,問:“你這麼說,是忘了我倆的過去……”

青狼微微變了臉色,嚴正道:“我倆並沒有什麼過去,何況?是已嫁的婦人了,快別提這些,對誰都不好!”

“青狼,青狼,你好絕情!”花衣顫聲說,竟滾下淚來,旋身跑去兩步,又停下來,回頭恨恨對他發誓,“隻要我還在,隻要我能夠,我絕不讓你稱心如意的娶妻!你記住了,青狼!”

他望著那道美麗抖索的影子,消失於墨黑的鬆林,胸中彷佛又出現二年前他利用一頭山獐,引熊耳入草叢取人頭的那時唻犖婸﹞ㄔX來的心痛。

如今事早成定局,不論當時曾留下什麼遺憾和無奈,他畢竟是個坦蕩蕩的勇士,他也隻能立在那兒,任由悲涼的鬆風吹拂他一身。

青狼沒有想到,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見花衣。

過二日,青狼再度佩弓帶刀,拜別了父母。秋後是狩獵季,野獸都遷徙到低處來避寒,要把握這個時機,族中的男人也都在農忙過後,三五成群,入山打獵去了。

盡管青狼以此做為解釋,但他父母都明白,這次婚事的逆變,難免使他鬱鬱不樂。讓他出門逛一圈,舒散舒散心情也好,慈愛的父母這麼想。

哪知道青狼這一趟出門再回來,部落已是人事全非。

熊耳本不是那麼願意帶著妻兒下山的,但這回花衣對青狼的婚事唱反調,在族中引起了些非難,她也不好過,他索性讓她和七八月大的兒子跟著一起出門,到水沙連找詹福九做生意,同行的還有他兩個表弟,幫忙扛獵肉、熊皮。

在福九那座大院落裏,但見壯丁往來,戒備很是嚴密。也不把熊耳一行人領入廳堂,隻在埕上看貨。福九長著粗大的身架子,橫闊的臉上□住一雙小眼睛,打量的不是那批貨,是悄悄立在一旁,正奶著娃兒的那番婦。

那番婦一身黑澤豐腴的皮肉,眉一抬,兩隻水豔豔的眼睛瞄福九一下,忙又移開。那股風情,即使在搖芳閱一群鷥鶯燕燕裏頭,也都少見。

福九繞著成捆的鹿皮踱步,操一口番話冷笑道:“貨色倒不差,可是你又要鹽糖,又要布匹珠線──要的也太多了吧?”

熊耳愕然。“以前都是這樣子交換的。”

“現在不同嘍,市麵上的行情在變化,”福九撇著粉濕的嘴唇一笑,忽然把眼光放到花衣身上。“不過,要講價也不是不行,你把這女人留在我莊子幾天,說不定我可以跟她講出個好價錢。”

熊耳還僵在那兒,滿頭霧水的,花衣卻變了色,抱著孩子上前拉扯丈夫的衣□,急道:“我們走,我們走。”

一聲大笑,福九搖過來,伸手便掐住花衣的腮幫子。“急什麼,讓詹爺招待?不好嗎?”

他指上一枚金銅戒抬刮過花衣的麵頰,她叫起來。一轉眼,番刀出鞘,已架在福九的項上,熊耳狠聲道:“把你臭手拿開,漢佬!”

詹宅的壯丁見狀,蜂擁而上,但是主子受製,一群人威威赫赫,也無可奈何。熊耳兩名表弟看著情形不對,胡亂捆起地上的熊皮,扛了就跟著走。

熊耳把福九直挾到山腳下才放人,等大批家丁趕到時,熊耳一行已經遁走。

鬧出不快,又恐福九率眾來找麻煩,熊耳也不敢再另尋買主了,領著妻兄弟兄,匆匆踏上歸途。往草莽林菁中趕一天路,到了這天晚上,才放下戒心來。

幾個男人喝了酒,感到輕鬆,醺醺然在營火邊困著了。不料,福九派出的一幹人手,早埋伏在林中,這時候一湧而上,狙擊熊耳三人,連八月大的嬰兒也不放過,一刀刺死。獨獨活抓了花衣,連同一批熊皮也奪了去,這當中,根本沒有所謂福九的鹿皮。

那福九的存心,根本隻在花衣身上。花衣被抓回詹宅,已奄奄一息,見福九袒胸露腹,發著淫笑向她逼來,曉得不從必死,她本是個烈性子,這時候情願死,也不願屈從這惡豪,當下狼狠咬斷自己的舌頭,血濺滿口。

福九不想這番婦竟然咬舌自盡,費那麼大周章,眼睜睜見它泡湯,恨得一把揪住花衣的頭發,大驚一聲“賤人!”把人重重摔向磚地,怨氣衝天的走了。

那瀕死的女人倒在自己的血泊裏,把散亂的濃發都染紅了,她的臉被染血的青絲半掩著,顯出一種淒豔的絕色。一張臉孔浮現在她蒙朧的眼底,不是與她恩愛的丈夫,不是她心疼的兒子。是她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青狼……她在死前呼喚他最後一聲。她的死訊一傳回部落,他與族人會來為她複仇,他終會為她,就為她,拔出佩刀。

也值得了,也值得了……愈近家門,青狼愈是歸心似箭。離家的這十日,他對部落,對年老的雙親,格外有著懸念,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翻過一道山嶺,已望得見位於翠穀平台哮天部落,他心頭一喜,趕忙加步。突然空穀起回音,一陣急過一陣,那是族人以圓木相擊,在群山間報警的信號。

青狼凝神判斷聲音的來處,卻不在哮天部落,是來自部落後麵的山頭。

他感到驚詫而不解。既然家門已近在咫尺,他決定先回村子一探,再做定奪。

才到村口,青狼便覺得不對勁。靜──太安靜了,平日裏人畜相聞,孩子笑鬧的聲音都聽不見,四下一片死寂……青狼匆匆進村,卻更加駭然──整個村落成了荒墟,竟然一個人都沒有!他覺得背上迸出冷汗……陡然一條幽魂自樹端朝他撲下來,青狼被撞倒在地,卻立刻翻起,向那黑影壓過去。

那不是幽魂,是族人米旺。彼此看清楚了,青狼大叫:“米旺,你眼睛壞得這麼快,把我當成什麼?部落──”

“部落出事了,青狼。”

米旺將青狼拉人隱蔽的林間,慘戚戚地告訴他變故的始末,青狼聽得如雷轟頂。

“……是一隊送親的水裏社人,在半路發現熊耳他們的,幫忙把人抬回來,阿拖、阿望和那娃兒都沒了命M隻有熊耳還有氣息……”

青狼的兩隻拳頭捏得像石瑰一樣硬。“花衣呢?”

花衣被劫,熊耳三人和孩子遇刺,死的死,傷的傷,族人感到悲憤莫名,於是由花衣的父兄帶頭,組隊三十人,連夜下山,進攻詹福九的莊子。

一進莊,就落入陷阱。原來那福九素知番性,早布置好、二百名的勇丁,刀槍壘壘,就等番來。番人再怎麼悍強,畢竟敵不過這樣的人多勢眾,雖也挫傷對方好一些人力,終究還是落敗而逃。

而福九拿定了摧殺殆盡的手段,一路追擊,最後得逃回部落的,不過三、四人。

哮天社的老頭目,也就是青狼的父親,唯恐漢人直搗部落,連忙將族人全數遷移到後山頭。暫時避禍,原處隻留個人暗中監視。

自後山頭傳出的擊木聲,便是向外出未歸的族人打警告訊號……青狼整個人已經化成寒冰,他粗嘎著聲,再度一問:“花衣救回來了嗎?”

米旺半晌沒吭氣,一會才說:“走吧!我帶你到後山頭,你看看熊耳去吧。”

熊耳躺在地麵的木板上,渾身是血窟窿,族人已在為他身後做準備了。

花衣的父兄下山時,他負著傷堅持要跟去,血戰中遭到更凶狠的砍殺,被二名族人先扛回來,但是受傷太重,隻剩那最後的一口氣了。

他不肯合口,在等著青狼。

當青狼在他身邊蹲跪下來時,這一向奮勇如熊的漢子,用蚊豸般哀竭的力氣哆嗦著告訴他:“花衣……死了,屍體被丟在莊外的野地,她……咬舌自殺……”

兩個男人的手交握著,瀕死的人手冷得像冰雹,送終的人手更像冰雹。

“殺福九,為……為她報仇,”這漢子至此氣數已盡,通出最後的話來,“她愛你,青狼……她隻愛你一個……”

熊耳斷了氣,兩眼仍然瞠著,惘惘充滿不甘,臉上有淚,卻不知是他死前流下的淚──還是青狼淌落在他臉上的淚。

不出二日,閔知縣愛女真真在水仙岩為番人劫去的消息,便傳遍了水沙連。

閔正一驚,嘔出血來,閔玉不知所措,隻顧抱著小棗子啼哭,而淩秀更是急得幾乎半狂了!他守在汲文齋,困獸一般來回踱走,閔正從病榻上伸出手來,顫聲呼道:“真真,我女……”

淩秀立刻匍匐跪倒,大叫:“恩師,淩秀去救真真,馬上去救!說罷,飛身便往外衝。外頭是漫天的暴雨,他在雨中被手下強拉了回來。

“把總大人,這狂風暴雨已連作了二天二夜,外頭是屋毀人亡,山上更是土崩樹倒,您要救真真姑娘也得等風雨稍停呐。\"

淩秀滿麵胡鬢,使一副清俊的臉盤看來無比狂亂,他望著翻雲覆雨陰怖的天空,張起雙手呐喊:“真真──”

岩窟裏,暗沉沉,冷冽冽,那官府之女就在他腳邊,依然昏暈未醒。

待她醒來,便將她殺了。青狼盤坐在那兒,手按獵刀,絕不打算留情。

這半個月,青狼幾度想下山尋仇,都為大巫師巴奇靈所禁,說是險象重重,不許他妄動。

直到二天前,巴奇靈得了夢占,要族人下山獵頭,以慰這次本族所犧牲掉的勇士亡靈。

行動這天,巴奇靈一早在崗上觀天象,隻見天色灰沉像鍋底一樣,斷言一日之內必會變天,敦促出草的十人動作要快。行前,巴奇靈卻把青狼喊住了。

巴奇靈戴羊角的皮帽,皺紋縱橫滿臉,威嚴的眼神裏又蘊著慈愛,他使青狼想到自己的祖父。

老人欲言又止,最後肅肅然吩咐:“青狼,千萬記得──不能留下後患。”

他佇立崗上,望著遠去的一行人當中,青狠那特別英偉的身影,臉上有抹隱昧的憂色。

“孩子,希望你逃得過這一劫……”這話說在呼號的山風裏麵,沒有人聽見。

出門所占,吉位在西南向,果然,一下水仙岩便發現一乘漢人轎子,族人殺了那四男一女,取下人頭。

過去族人出草,僅僅為了儀式需要,或是誇示英豪,並非心存濫殺,對於獵頭的對象也無深仇大恨,獵頭回來,還要舉行祭典,告慰被馘首的亡魂。

但是這回不一樣,他們殺漢人,是為了出盡這段日子以來,對漢人的一腔怨氣。他們不會饒過漢人,就像他不會饒過腳邊這漢女一樣。

青狼兩道嚴寒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倒臥在地的女子。岩窟裏有隱微的光度,依稀照見她一副姣好麵貌,她曲著身,裙下微露出一隻繡鞋,那麼纖小的腳……在水仙岩上,乍見她立於石壁觀音像之前,她穿一身像月色一樣柔而白的衣裳,衣邊有雲似的圖紙,鏤出細細的花蝶,衣在風裏顫著,蝶也在風裏顫著……她霧般的發絲結成髻,簪一支雕銀的釵子,像隻飛鳥,垂下長長的銀絲在臉側輕晃著,她的臉……像深山的降雪,那樣情豔,那樣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