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青狼一生,未見過如此的美人,那一刻,幾乎以為碰上了下凡的仙子。

她卻露出驚悚的神情,整個人搖搖欲墜,彷佛不自知的說了一句話:“不……不得囂張,我是彰化知縣閔正的女兒……”然後,她昏厥下去,而青狼從迷惘中醒來。她不是什麼仙子,她是漢人之女,是官府家的小姐。

青狼拎起手上淌血的人頭,冷笑著,方才這老家夥便一再疾呼他們是官府家的人,企圖嚇阻族人。官府家更可恨!過去多少漢番衝突,官府總是護著漢人,真正講過公平的又有幾回?何況他們從周滾眉那裏得到消息──這回接受詹福九對哮天社誣告的,正是這個彰化知縣閔正!青狼把手裏的獵刀一橫,大步便跨過去。忽然這時候,大地起了巨雷,一股奇異的響動。

青狼豎耳傾聽,很快發現那不是巨雷,是有百騎的馬匹在奔跑──“青狼,漢人的兵隊來了!”

族人在岩下呼喊。

搬這漢女要趁早,青狠心裏這麼一想,回首把手裏的人頭拋到岩下的族人。“你們快走,大家分道,我隨後就趕上!”

青狼掠回來,將那漢女的身子一提……待淩秀的人馬趕到,隻在山腳下找到四名轎班和丫頭小銀的屍身,都沒了首級,而岩上落了隻荷紅色繡鞋;真真──已然不知去向。

他不知為何不能一刀俐落殺了她。

為了避開漢人的追殺,他故意走上險極的懸崖。巴奇靈的預言如真,果然變了天;黃昏前,他背負這漢女躲進了崖上的岩窟。

這漢女始終昏昏沉沉的,不能醒來,青狼為自己的猶豫感到不耐煩起來,掌著他那利刃,移過身去,抓起她一把鬆脫的發絲。

她的頭發,如霧如紗,如緞子一樣柔滑,青狼隻覺得一股震蕩從他握發的指端,直搗向胸瞠……他這是怎麼了?他恨恨罵一聲,一咬牙,豎了刀朝那截玉般的頸子刺去──“娘……”這姑娘呢呢喃喃喚著。

青狼的手腕忽地一軟,使不出力來,呆望著這絕美的容顏,那合著的眸子不知什麼時候逸出淚來,晶瑩楚楚的懸在眼角。

她在夢中喊著娘。她也有母親,她的母親也許正倚門等著她回去呢!青狼倒坐下來,不曾覺得用刀有這麼困難過!他為什麼不能把她當作一頭羌一樣的殺了呢,問題是,她怎麼看就不像一頭羌!這漢女蠕動了一下,月白色的裙裾露出一片血跡,青狼蹙著額傾前去看,是她失了鞋的那隻小腳受了傷,正微微地沁血,那傷口還不小……他對自己勃然發怒──這漢女受不受傷又如何?她的傷有害無害,與他有什麼相幹?隨之一躍而起,忿忿然朝洞外去了。

真真恍恍惚惚醒來,聽見一陣小小的敲擊聲,幽暗裏見一條龐然的人影蹲在那兒,彷佛拿塊石頭在岩板上杵著什麼,她是神智迷糊不知道怕,隻覺得怪異。

她人在哪裏?這地方像個黑窟窿……還沒搞懂,先感覺到了寒意,抱身打冷顫。杵石頭的那人抬起頭來,一張臉龐棱角如雕,深深嵌住一對眼眸,寒潭一般──是……是那馘首的番人!他捧著石板來到她跟前,蹲了下來,她驚恐得幾欲死去,想逃想叫,都沒了力氣。他伸手拉住她一隻腳,她全身起哆嗦,開始掙紮。

“不要動,否則我用草藤捆你”他操漢語喝道。

真真反掙紮得更凶,胸口的哮喘像飛沙一樣響,一腳踢中他的下巴,他大叫“可惡”,真拿了草藤,先捆她雙膝,冉捆雙腕。

她成了一尾魚,脫了水在地上彈動。赫然感到腳上一陣劇痛,駭得肝膽都像碎了。

這番要殺她,他從她的腳上剁起!然而那陣劇痛很快過去,接著來的是一波清涼感。真真顫索索的睜眼看去,隻見這番人把石板土一團濃嗆的綠泥,一抹抹塗到她的足踝;自顧自的,始終不睬她一眼。末了,解下黑頭巾。縛在她腳上。

“你的腳受了傷,給你上草藥。”這句話寒著臉說,不成解釋,倒像恐嚇。他整個人像個駭人的恐嚇──麵目嚴峻,發長垂肩,耳上吊一隻三角型的夜光貝,閃著冷光。

他是把她手腳解開了,她卻縮在那兒,再不能動。

他徑摸著倒楣的下巴,走到另一端,盤坐下來,不再理會她。

過半晌,真真才吞完害怕的眼淚,擠出顫音道:“你是……你是……”

她沒法子把話說完整,但青狼知道她要問什麼。“我乃哮天社的青狼。”

冷冷報出名號。

狼?他一雙淩厲的眼睛是夠像了。真真覺得渾身冰冷。“這……這裏……”她現在說話和小棗子是相同的韻律。

“這裏是埋伏崖的岩洞。”

至此,真真才像完全的醒悟過來──她在水仙岩上香,卻遭到番人的挾持!驚恐之餘,也顧不得受傷的那一腳,從地上踉蹌爬起,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搖搖晃晃往洞口奔。

青狼隻是冷笑看著她。

才到洞口,真真便被風雨潑了一身。洞外是風哭雨號,一片昏黑的世界,她抹去滿臉也不知是雨,還是淚的水珠,扶著岩壁冒險往洞外一探,登時驚呆了。

這岩窟高巍巍地懸在半空,底下是一片猙獰的黑色峭壁,一步踏出去,便是不見底的蒼茫深淵!她聽見那番人在山洞頭陰惻惻道:“從昨晚到今天,風雨大作,把崖路也衝斷了。?要走,那得先變成一隻鳥。”

真真忽覺得眼前變得像洞外的天地,昏黑渾沌──她身子一傾,昏倒在濕濘的地上。

她冷得直打顫,紊亂的作著噩夢,但是有個低沉的聲音在安慰她……真真睜眼,見到那番人的臉龐逼臨著她,又是一驚。然而他並沒有特殊不善的表情,徑脫下獸皮衣,給她披上。

真真不敢要,又不敢不要,瑟縮在大獸皮衣底下。

他又來啈o的腳了,手勁極大。古來女子教陌生男人給這樣子碰觸,那是玷了清白的,但是真真這時節哪裏想得到這些?她怕都來不及。

他拿來一團綠泥,原來是要給她換藥。一抹一抹推得極仔細。真真不明白這番為何如此照顧她的傷口。事畢,他一聲不吭,又到另外一頭去坐下來,甚至背對著她。

於是一整晚,真真擁著獸皮衣,時昏時醒的,而這自稱青狼的番人,數度過來為她換藥,初始真真還感到恐懼,最後委實乏了,心一橫,任他擺布去了。

到了隔日,青狼解下她腳上的黑頭巾,檢視一番,咕噥:“已經消腫了。”

他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得意色,真真這時才發現他其實相當年輕,比她大不了多少。他把地上一隻有個凹洞的石頭推過來,凹洞中盛有雨水。

見了水,才曉得口渴,真真顫顫捧起石碗,喝了那水。放下碗,青狼已經走開了。

隱隱還聽得見洞外的風雨聲,天候之惡,可以想見。真真想起爹爹,自己生死難卜,不知他有多著急,還有姑姑和小棗子……不禁滾滾落下淚來。

哭著哭著,又睡著了。

這回醒時,感覺到暖意,是她身邊不知何時升起一堆火。真真擁獸皮坐起來,青狼人在火堆那一邊,抬頭看她,臉上有個微微的笑意。

在暖紅的火光下,這少年番人那副冷峻的神情不見了,他看來眉飛眼濃,顯出一股英俊之色來。真真一時忘了害怕,怔忡望著他,他可也不讓著,昂臉和她對看。她慌忙垂下頭,火光燒得雙頰紅殷殷的。

很快一股香味彌漫過來,真真見到火上架了樹叉,正油滋滋的烤著肉呢。

她立刻覺得餓了。不論任何情況,餓總還是人的本能。

好在青狼烤食的手腳極快,真真並沒有煎熬太久,樹枝叉肉便送到她手上,她往那酥香結實的一團咬一口,口舌間洋溢著滿足感。

“這是什麼肉?”她小小聲問這番人。

“山老鼠。”

嘴裏一口肉嘔出來,手上的烤肉塊霍然落地。“山老鼠?”真真抓著喉嚨說:“我不吃山老鼠!”

青狼瞪眼。“為什麼不吃?”

“那……那是蠻子才吃的東西!”

真真眼睜睜見他臉色轉為嚴寒,把人凍僵。他咬牙切齒道:“山老鼠肉是蠻子吃的,?是文明人,不吃──你們文明人,隻吃文明東西,做文明事。是這樣吧?”

她有種惹禍上身的感覺,卻不明所以。青狼依舊咄咄逼人。

“於是你們文明人所謂有教化,便可以對我族社為所欲為,占我土地、奪我貨物、奸我婦女,對我們趕盡殺絕,是嗎?”他一句說得比一句還要猛厲。

“我──我不知有這種事。”她啞著嗓說。

〞你是官府小姐,你是知縣的女兒,你不知有這種事?你父親正是做這種事的人!”他逼到她麵前。

真真聞言,激憤起來。“我爹為官廉正,做人敦厚,絕不苛待百姓,是漢是番都一樣!”

青狼寒聲大笑。“那麼,幫著詹福九那廝要來追討我哮天社的,又是何人?”他突然拔出刀來,刀上的百步蛇紋在火光下曲折突騰。

“我應該要殺了你的”他慢慢把刀刃架到真真頸上,嚇得她氣絲兒都斷了。“在水仙岩。

我本就要立地殺了你,取下你的人頭。”

但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下不了手。

冰涼的刀柄,挑起她的下巴來。她的下巴頦兒真小,二根指頭一掐,好像就能夠摘下它。

火光下她的眉目唇鼻,樣樣都顯得嬌巧。

“你…叫什麼名字?”

“真……真……”她的聲音微弱得幾聽不見。

“真真……”他念。她震了震。

她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這女子此刻在他刀下發抖。使得仇敵發抖,本是戰士的榮耀,然而青狼現在絲毫沒有快感。許是因為這女子並非真正的冤頭債主,他隻能這麼解釋。

青狼把刀收回去,恢複他的心平氣和。撿了地上的烤鼠肉,遞給真真,“吃吧。”

真真困難地咽著,早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然而她寧死也耍抗拒那塊鼠肉。“我……我不吃。”

他生氣的把那肉往地麵一扔。“吃不吃,隨便你,在這裏餓死、渴死,或是病死,我一點也不在乎!”

真真見他一?又換上一臉厲色,心裏驚怕,又覺得委屈,人往後縮,眼淚終於迸了出來。

但是這少年番人再也不理睬她,掉頭往洞口走。

他在洞口失去影子的當兒,真真還愣了一下,然後,如同領悟什麼天大的秘密,猛爬起來,跟著奔到洞口。

洞外依舊是那個昏天暗地的世界,眼見那番人就像一頭猿猴,在滂沱雨中攀著黑色峭壁而去,真真簡直比被他一刀殺了還要驚恐。

他走了,他把她拋在這個上下不得的荒洞裏頭,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