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峭壁連猿猴也不敢攀越,何況是在風雨交加之際,青狼尋著石縫一吋吋移動,滿頭滿臉的雨水淋淋直下,使他什麼也看不M楚,他內心不由得產生一個有始以來男人解不開的疑問──女人總是在給男人挫折受嗎?腦中又浮現那漢人姑娘抽抽噎噎、淚痕狼籍的模樣……他不願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答案。
這樣一個分神,一陣風狂,險險把青狼掃下深穀去。他掛在峭壁半空,內心做著什麼?天呀,我為什麼要憐惜她?她蜷伏在那兒,秀發都散了,那支雕銀鳳釵握在手裏。-陣劈啪的聲響,使她微笑了,她夢見小棗子在放鞭炮,姑姑爹爹都和他站一處,她朝他們跑去,卻怎麼也不能接近,她嗚咽大喊醒了過來。
她是哭著睡著的,又哭著醒來,該是冰涼的麵頰,卻熱烘烘的,身邊有暖意。她抬起迷惘的頭。
已滅了的火堆又燃燒著,已離去的人又坐在原處。
青狼!真真爬起來,自己也不能相信,再見到他是這麼欣喜,悄問:“你……回來了?”
他不吭聲、不睬她。地上一片大芋葉有堆果實,他忙著用石頭把硬核擊碎,一顆顆扔入紅燼裏。不片刻,整個洞窟便充滿一股爽脆的甜香味兒。
青狼把烤熟了的核果挑出來,放在芋葉上,推過去給真真。“這是山胡桃,很香脆的。”
真真慢慢伸出一隻纖秀的手,拈了一果了送入口。青狼屏氣凝神注意她,那張極美的嘴兒泛起小小的笑,她說:“唔,滋味真好……”
停頓在青狼胸中的那口氣,這才舒了開來。
芋葉一旁,那隻石碗照舊盛著雨水,真真啜著水,津津有味把核果吃了大半,才發覺青狼自己並未享用,他坐在近洞口處,拿獵刀正削著竹片。山風吹他的頭發,他的發梢還是濕著的。
她驀然都明白了──這道果子、這生火的木頭、給她敷腳的藥草,乃至於那山鼠肉,都是他冒著風雨出洞去搜羅回來的。為著她不吃鼠肉,他特去找來這堆核果……真真雖是給這少年番人劫來,但他始終沒有傷害她,兩日來,在這深山洞窟裏,他照顧她的腳傷,給她飲水吃食……她可以感受到在這番人嚴峻的麵目下,帶著一股內斂自持的溫柔,她對於他,不自禁生出一種特別的情感來。
當青狼彈奏起自製的樂器,那清亮的錚琮之聲,吸引了真真,她悄悄趨近,輕問:“這是什麼?聲音好美。”
“這是弓琴,”青狼回答,“用竹片和月桃線做成。”
說著,青狼拿起那弓狀之物,彈唱起來;許多祖先傳下的歌調,有拜精靈的,有詠月亮的,也有求愛的情歌……他每唱一曲,便向真真翻譯一個故事,他的嗓子天生的好,她聽得著迷,但忽然發一個疑問:“你懂漢語,是向誰學的?”
“是我祖父教我的,我祖父是個很有見識的人,進過番童學堂,也到過台灣府城,麵見巡撫”
老人在世時,常向族人講述安平水師和火槍的威力,他似乎十分憂慮有朝一日,漢人的強勢會壓迫到山裏的部族,因此他教子孫漢語,以利溝通,又訓勉他們要磨練戰技以求自保……由是,青狼不免談到打耳祭,部落孩童訓練戰技之始,又講述播種、狩獵種種祭典的精采處。
真真從不知番人風俗是這麼豐富而有涵意,說到小兒祭的時候,真真發現番人父母對子女的疼愛之心,也與漢人無畏,她感到一股親切,對番族的恐懼心不知不覺去了大半。
興致高時,少不得提及獵頭行動,那是部落男人最英勇的表現,不獵頭就稱不上男人,是莫大的恥辱。青狼卻覺察真真噤了聲,麵色變得蒼白,曉得他嚇著她了,忽然感到有些懊悔。
“你們在水仙岩,把……老轎班和小銀都……殺了,”她顫道,想到喪了命的家仆,垂下淚來。“究竟與他們有何仇恨?”
青狼的神色一凜。“不是與他們有仇恨,是你們漢人對我族不義,鑄下冤怨,我們要取你漢人人頭,回去告慰我族亡靈!”
他在洞口,朝東北方望去,幽幽道:“哮天社在祖居地一向安定,如今卻被迫退到二個山頭後的溪底,露宿荒林,許多老人和小孩都生了病”
他想到自己老邁的母親臥病在草叢間,心痛之色刻在臉上。真真見他一臉有痛苦、有悲憤,突然對他充滿憐憫與不忍,不由得要問:“你數度說了,哮天社與漢人有仇怨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青狼轉過頭來看她,她娟麗的眉色帶著關切,那不是虛假,也沒有無知。
光一分這樣的神情,便使他動容。他深深做一個吐納,話從熊耳找福九交易說起,把事情始末一一告訴真真。
聽到花衣被劫,幼兒被刺,真真已經是滿口含淚。不知怎地,從青狼語氣中她感受出來,他對這名叫花衣的女子,是有一點特別感情的。也難怪他的眉宇間,畫著那麼深的痛楚。真真竟暗暗欣羨起被他心疼的那個女人了…而花衣終至自盡,近三十名戰士皆中陷阱而死,一節節都聽得真真驚心動魄──這哮天社人果其受了莫大的屈害,而水沙連竟然還討番聲四起!“爹爹和淩秀哥哥都被福九所蒙騙了……”真真喃喃道,忽而激切起來,“青狼,讓真真回去替你伸冤!真真會把事實原由全都告知爹爹。爹爹嫉惡如仇,定會替哮天社主持公道!”
“讓真真回去……”幾字卻在青狼心中敲響一記警訊,他赫然想到行前巴奇靈肅重的神態,他分明交代的是──不能留下後患。
青狼的麵容霎時變得好似陰沉的夜色。
望著他那種表情,真真一顆心往洞外渺渺的深淵落了去。他縱使沒有言語,她也恍然明白。他──是不會放過她了。
翌日,一道清光射入洞內,青狼在洞口站望了許久,回頭道:“我們可以走了。”
洞外天晴日朗,三日夜的風雨,已經過去了。
真真慢慢起身,腳邊暗紅的火燼,一點一點的在熄減。她和青狼就隔著紅燼相望。要走了,要離開這給給他們庇身三日的岩窟……忽然兩人都生出許多難言的心緒來。
難道可以不走嗎?難道可以永遠活在這個洞窟裏,就他與她,與世隔離,一男,一女……如果說青狼不敢想想像這問題,那麼真真更不敢想了。在她,一步步都走得忐忑不安,因為猜不透青狼的意向,不知道這一步踏出岩窟,是生是死。
光是在洞口一探,青煙迷蒙,下邊那不見底的深壑,已駭得真真飄飄搖瑤,立都立不住腳。
但是青狼說:“我會把你安全帶上崖去。”
他將頭發用皮帶子一束,露出沉著堅定之色,使她相信他。
下崖的路被洪水衝毀,上崖的路卻猶留著一線狹道。青狼拉下崖頂堅韌的垂藤,把他自己和真真係牢了,隨即蹲下來,把真真足上另一隻鞋摘掉。
“我的鞋──”三天來,她隻穿一隻鞋,此際還像舍不得它似的。
“索性脫了鞋,好走路。”他指點道。她一雙腳玉雕一般,著實小巧可人,但願上路的時候候,可別傷了它們,青狼隱約想著,要不是山徑太險,說什麼他也要背她走……“跟著我,手扶在壁上,一次移一步,不要往下看……”
青狼帶著真真上崖路,麵壁橫著移步。真真鬆散的長發隨風飄,背後的一片虛空在冷笑,唯有青狼沉穩的聲音一步步叮嚀她,他一隻大手緊牽著她,溫暖而有力。
“就快到了,好姑娘,崖頂快到……”在?之中,他那出奇的溫柔,越發教人刻骨銘心。
真真睜開眼,果然見到崖頂就在上頭。就差幾步子,突然亂翠蔭中撲出一群鳥來,真真一嚇,腳往下滑──“青狼──”
驚叫聲在空穀中昏眩地回響,真真就靠身士一條草藤和青狼一隻手,將她拉在半空中,她一身白,像一縷薄命的輕霧,隨時會被風吹去,了無痕跡。
青狼額上的汗和真真滿臉的眼淚一樣洶湧,他喘叫:“別動別動,不要怕,我拉你上來!”
多虧他早一步,一臂已經攀在崖頂一塊突石上,藉著它使力,一吋吋將墜下的人拉回徑上。
兩個人都是是魂飛魄散,接下來一小段,青狼怎麼帶,真真怎麼上了崖,全然胡胡塗塗的不清楚了。
見真真伏在地上,整副嬌軀抖顫個不停,青狼直是滿心的悔恨,想自己根本就不該把她帶上埋伏崖,教她一個如花似玉、嬌弱弱的姑娘家受這等磨難,萬一方才她的一失足,便跌下那萬丈深崖一個“萬一”,使青狼都渾身震顫起來,急急扯去草藤,掠過去忘情的將真真一擁,懺悔般聲聲喚著:“真真,真真,真真……”
她向他抬起臉,一臉兒慘瑟瑟的都是淚,像朵被寒雨摧打了一夜的白杏花。他心惜得不得了,用麵頰去撫拭她的淚,無助地說:“我該怎麼辦?我不能放過你,我又不願殺了你!”
水仙岩上乍見的那一刻,早震動了青狼的心。盡管青狼一再堅定必殺她的決心,不便勇士的意誌軟弱,然而此時此刻,真真在他懷裏所感受到的,卻隻有他的一片款款柔情。
“青狼……”
這嚶嚀一喚,終於使得英雄氣短。青狼不自禁低下頭去吻真真,吻得悱惻纏綿,讓真真兩片泛涼的唇,開始回暖,開始化軟,她的人也變得迷迷離離,癡癡醉醉。
被一個男人這樣擁抱,這樣吻著,是真真生平的頭一遭;氣兒也喘,心兒也跳,卻隻想偎得他更深,永遠依戀在他懷裏,永遠留在這如夢如醉,甜美的境地裏。
正當真真一雙手不知不覺的伸出去,要將青狼摟住,他卻猛地把她推開來。崖上草木蕭蕭,殺氣騰騰,青狼縱身跳起。
“有理伏!”他叫,才躍兩步──一張網自天而降,罩住青狼,旋即吊上樹。
芒林中竄出一人,一把明晃晃的長劍拾向青狼,暴喝:“可恨淫番,終於落我羅網!”
持劍之人,兩眼通紅,滿血胡髭,一臉的凶煞氣!若非他發聲,真真絕難認出他便是平日她那溫雅文俊的淩秀哥哥!在他身後,三麵草叢都是嚴陣以待的弓箭手,所有箭頭都對準網中的青狼。真真驚呼:“淩秀哥哥!”
淩秀兩道目光射過來,迸著一種像是憤恨而痛怨的眼神,對著她而來,嚇她一跳,然而他轉瞬便喊:“真真別怕,淩秀替你把這番殺了,”他手一揮,下令:“放箭──”
“不!,”真真的尖叫喝住了弓箭手。“不要傷他!”
“真真,你受這番侮辱,為何護他?”淩秀厲聲問。
“他沒有侮辱我,”真真拚命搖頭。“他對我沒有一分一毫的傷害,如果沒有他,我不可能活著命上崖。”
真真愈是辯護,淩秀愈是盛怒。“這番大膽凶殘,殺知縣仆,劫知縣女,今日不殺此番,不能了結!”
哪知道真真竟向懸崖閃去,煞白著臉賭咒:“你真殺他,我便跳下這崖,粉身碎骨!”
這萬萬不是淩秀想得到、料想出的變化,他哮吼:“真真,你是瘋了不成?這樣護著這廝,究竟為什麼?”
那被羅在網中的青狼,從樹梢頭嘶著聲喊下來,“閔姑娘,顧你自己,別為我做傻事……”
淩秀見他兩人彼此相護,不禁又驚又怒又妒,揮劍朝青狼衝去,“索性我直接斬了你──”
真真哭著大叫,“秀哥哥,你逼我死矣!”
淩秀聞聲,手中長劍鏗一聲落地,忽然凝在那兒,心中茫茫,再也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了。緩緩抬頭望去,見真真在崖端飄蕩蕩、淚盈盈的那模樣,他內心絞起一陣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