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難道她不知道他愛她嗎?她遭劫這三日,他神顛魂亂,憂急得如同要死去,他用盡了方法。在水仙岩抓回來那名哮天番身上,終於拷問出真真被劫的去向。那番死前猶自冷笑道:“你們抓不到青狼的,他的本事太高了。”

連通事周滾眉都擰著一雙手說:“青狼少年豪強,閔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淩秀赫然拔出長劍時,周滾眉倒退好幾步。“真真若死,我必將這番碎屍萬段,真真不死。我也耍將這番碎屍萬段!”

顧不得天候惡劣,調兵遣將,由一隊歸化的生番帶路,直上埋伏崖。一路咬牙切齒,誓殺青狼。

隻是他作夢也想不到,崖上發現真真那時際,她人在那少年番人的懷抱裏,在她的唇下!不見她掙紮,不見她反抗,她竟像是心甘情願的由她擁吻。

那一?,淩秀原本滿副歡喜之心都碎了、散了,整個人像墜入噩夢中,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噩夢……此時,崖上刮起一道強風,淩秀從夢中醒來,入眼所見的還是真真臨崖那伶伶仃仃的身影兒,他聽見她一遍遍懇求:“放他走,淩秀哥哥,放他走……”

他心一緊,英雄的意氣皆消沉下去。罷了,罷了!“來人,把這番解下……”

“一見青狼掙出網羅,真真離了崖,一頭朝他奔去。才半途,淩秀橫出身來,攔腰將她抱住。緊套在臂彎間。

“閔姑娘──”青狼喊企圖強眼前的刀槍陣,然而刀光劍影隔著,隻能聽見淩秀狠狠地發毒誓:“哮天番,你聽好了!從此刻起,你再敢接近真真一步,我定將你大卸八塊,再剁成肉醬喂了豬狗!”

真真也懼了,唯恐淩秀即時翻臉,急叫:“青狼,你快走,快走──”

她人被淩秀拘得死死的,不得解脫,等她好不容易探出頭來,險急的高崖上,已不見青狼的影子,卻從那荒渺渺的林菁深處,傳來悠遠的回聲。

“閔姑娘,你承諾我的事可要記得了……”

“青狼!”她微微應著,淒惻而堅決,我會,我會為你伸冤的……為哮天社伸冤,真真把它當做對青狼的誓言,念念不忘,暗暗著急,卻沒有實現的機會。原因是,曆經風波回到霞外居,進門卻見父親病沉沉的,情勢比以前還更嚴重了。

不問也知,自是為了她遭劫的意外,一急急壞了原就孱弱的身子骨。真真又是愧疚,又是憂心,守在病榻,寸步不敢離開。照料過幾日,才見得父親的病容漸漸轉出些好氣色來。

但是閔正畢竟因病不能視事,一切委由淩秀處理。淩秀接連幾天早出晚歸的忙著,真真心裏已有些懷疑;這日,園邸外忽然人馬喧騰,她讓老仆阿全去瞧是什麼光景。阿全興匆匆跑回來說:“北路討番的兵馬來到水沙連了,駐紮在詹爺的莊子外,這邊的班兵剛接到咱們宋大人的令,要過去會合呢。”

真真一聽,大驚失色,回到父親榻前,跪下來便哭。

閔正自病中睜開眼,問她話:“真真,你哭什麼?”

“爹,”她揪住錦褥一角泣訴:“哮天社番是冤枉的,詹福九奪番婦,構陷番人,爹,您要查清楚,為他們做主呀!”

閔正伸出手,微弱地把女兒握住。“你放心,爹會做主……等爹病好了,就替你和淩秀完婚;你娘……”他咳了一陣子,接下去,“你娘也高興得很呢……”

便這幾句話,說明了病人依然是神智昏沉,人事不知,真真好像兜頭淋了一盆冷水,對父親的滿腔希望都成了空。

“您說什麼,爹?”她悄聲問。“要替我和淩秀完婚?”

然而她爹閉了眼睛,又昏睡過去了。

真真覺得一陣涼意,漫上心頭。

直到二更天,淩秀才回到霞外居,折過四廊,要回自己的廂房,沒想到回廊的風燈底下,真真立在那兒。

“真真,這時候你在這兒做什麼?”

夜裏風涼,她係了件黑緞子披風,繡銀紅花朵,一張臉出奇的雪白,多半是人在風中受寒的緣故。

“淩秀哥哥,”她迎上來,開口便道:“我聽說討番的部隊來了。”

淩秀的臉色馬上沉下去,這些天,他的臉色都夠陰沉了!自下了埋伏崖,他便是這副神態,真真雖然仔細向他交代經過,越替青狼辯解,越使他變色,真真隻得噤了口,該說的都沒說。

她一直在等機會,可是她還真怕見到他。她的淩秀哥哥像換了個人,一向總是溫悅的麵目。寒得嚇人不說,他那雙眼神彷佛糾結著什麼複雜的心思,每當她覺察他拿那雙眼睛,不出一聲的盯著她時,總不由得心頭一驚……如今事況急迫,她不能不硬著頭皮來找他。討番之事,是他在負責。

然而淩秀卻無意和她討論,一句“你不必擔心這些”,便旋身走去。

真真急急跟著走,一方腦兒說:“那哮天社人是受了詹福九的陷害。福九殺番人,奪皮貨,強搶番婦,使得那番婦自盡,才激得哮天社人下山複仇,福九是始作俑者,錯不在哮天社!”

長篇大論,淩秀卻是恍若未聞,真真一急,伸於去牽他箭衣的袖子,他猝然反過身,一把將真真拉到胸前,他身上一股混合馬革風沙和強烈的男性氣味,衝入她鼻腔,一時使得她無法透氣。

他的臉幾乎要壓到地麵上來了。“你為什麼如此關心哮天社?這些野番是生是死,你何必在意?莫非,你還真對那個叫做青狼的番小子,有著特別的感情?”他像咬著這些字句說話似的。

被淩秀這樣一質問,真真自己也驚動了!風雨岩窟的那三日,崖上的擁吻,那個英偉的少年番人有一種她可以強烈感受到的情意,她初開的情竇,她的一片芳心,竟不知在什麼時候,放在他身上……然而這樣的感情,真真不敢、不能、也不願承認,尤其在淩秀麵前!她掙紮著,一麵極力陳述:“那福九的暴行太令人齒冷,哮天社明明受了冤屈,青……青狼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官府要做的該是查明真相,秉公處理,倘若爹爹能夠視事,一定會主持正義,淩秀哥哥,你也不能例外呀!”

也不知是真真的道理打動了淩秀,還是她泫然的神情使他軟化,淩秀終於深深一呼吸,放開她,反翦雙手,轉向斑駁的紅攔幹。

“哮天社怎麼受到冤屈──你說來我聽聽吧。”

這一說钜鈿靡遺,真真將青狼所述一字不漏都告訴淩秀。她一臉充滿熱切的期盼,為哮天社主持公道的希望,現在都寄托在淩秀這裏了。

許久,不見淩秀反應,她在風燈一旁,隻看到他半張臉,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沉吟了半晌,才道:“果真如此,那麼這件案子倒要重新考量了。”

真真一聽,喜動顏色;哮天社有雪冤的機會了!他這時掉過臉來看她。“但是現下哮天番四處流竄,很難找出他們,問明原由。”

真真立刻記起,在岩窟那時,青狼曾經向她提到族人的下落;趕快提供線索,“他說過他們全族都退到祖居地二個山頭後的溪底,露宿山林。”

淩秀點點頭,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徑望著幽暗的園林。真真一時忘我,上前去拉他的手,切切問:“淩秀哥哥,你會幫他們吧?”

淩秀震了一下。她的手小而軟。他曾經有過許多想像,但從來沒有摸過她的手。他一直抱著不能冒犯她的想法,一心珍重著她,偏偏,她辜負了這份珍重,埋伏崖上,她讓那番抱著她冰清玉潔的身子……他覺得自己體內不知哪處,有一根弦,絞了起來,越絞越緊,越絞越緊……他伸出一條手臂,把真真束在自己身上,低頭看她。“你一片熱呼呼的心,是為了哮天社,還是為了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青狼?”

“他是好端端一個人!”

“不,他不算,”淩秀搖頭。“這些番子不算是人,他們是獸的一種,你沒瞧過我父母死時的模樣,你沒瞧見轎班和小銀掉了腦袋的那副慘像。

真真雙眸突然注滿了淚水,吃力地想解釋,“他們是──”

淩秀的嘴卻壓到她唇上,沒有吻著,隻是燙燙的壓著,阻止她說話。她聽見他用一種幽沉得怪異的聲調說,“你知不知道,你爹爹已經把你許給了我?很快你就要成為我的妻室,在你的思想裏,不能有別人,隻能有我,懂嗎?”

她不明所以的打著顫,沒能作聲。

淩秀驀地把手一放,真真跌到欄幹上。她還來不及收拾那股驚悸感,已見淩秀回身一轉,不回廂房,竟又朝黑黝黝的後園子去了。

隻躊躇一下,她還是喊:“你──你要去哪兒?”

他打住步伐,回頭對她微笑。“你不是把哮天番的下落告訴我了?我這就去找他們……談談。”

在她的思想裏,不敢有思念,然而每當入了夢,那條粗獷而英偉的影子,卻是了無顧忌的充斥在夢中。

夜裏她夢著,白日她苦苦等候消息。

五天後,水沙連響起漫天的爆竹聲,喜慶一般,小廝一路興高采烈奔回來,連喊著:“宋大人回來了!”真真匆匆打起簾子出堂屋,迎麵來的是一陣喧騰。

“宋大人大獲全勝,凱歌榮歸!”

這話她可聽不懂了,按著心跳問:“宋大人又不是去打仗,哪來的“大獲全勝”?”

“宋大人是去打仗!兵將鄉勇五百人,直搗番窟,把哮天番殺得一個不剩……”

接下來那殲殺的盛況,真真再也聽不見了,她隻覺得眼前的光天化日瞬間變了色,天昏地暗中,她看到一個人全副武裝,提著長劍跨入大埕,他的靴上滿是泥巴,滿是血跡。

淩秀來到她跟前,她已經認不出他了,因為他那張臉龐的俊秀之色,被一層層的冷酷,一層層的煞氣掩蓋去了。她彷佛揪著他在哭問,但不自知。

“你騙我……你為什麼這麼狠心,他們是無辜的……”

“他們不是人,他們該死!該殺!”

“青……青狼?”

“他死在亂刀下。”

那一團烏雲朝真真壓下來,她隻來得及吐出一句,“我恨你……”人便倒地了。

他來尋她,遍體一道道的刀痕,淌著血恨恨說:“真真,你出賣了我……”

她在夢中肝腸寸斷,大喊:“青狼,我隨你去──”

然而他丟下她走了。

過了兩天的水沙連,仍舊聽得到鞭炮聲。當周滾眉在家中的堂廳,認出上門的這位全身素白,麵色如雪的美人,居然是閔知縣的掌珠,不禁大感驚異,忙擱下煙杆子,親自扶正青緞墊子,請了上座。

她是來問討哮天社的始末,隻有滾眉這裏,能得到一點實情。滾眉是社番養大,與哮天社攀得上一點親戚關係,正因為夾在漢番之間,他顯得很為難。

對於福九,滾眉也頗有些忌憚。隻怪哮天社要惹上福九爺,後來又把事端鬧大,宋大人不也說了──過去漢人折損在番人手裏的,也不隻一名婦人、一批皮貨而已。

這一聽,真真又是一驚,這麼說福九迫害哮天番的事項,淩秀是知情的,而他竟然助紂為虐!“也難怪宋大人,他雙親死在番亂中,他對番人一向深惡痛絕,這回大小姐在水仙岩遇劫,宋大人更是放不過哮天社了。”

他這不知是慨歎,還是剖析,真真無心分辨,她隻聽到下一句,“本來出兵也沒這麼快,是宋大人得了消息,知道哮天社人藏匿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