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頭目之子天生的英氣,加上後天人文的熏陶,造就出他那種非凡的氣質。
隻有在談到貝恩夫婦時,高騰雲微微流露出笑容。閔敏望著他,心頭輕蕩著──天呀,他臉上帶著笑意的樣子真是動人!她故意讓自己踉蹌了一下,他果然出手來扶她。現在,他們兩人接觸的麵積有擴大的跡象。
到他十八歲,貝恩夫婦退休還鄉,他們要他跟著回英國。
“你為什麼不要?”她問。
高騰雲凝望群山起伏,久久才說:“我不想離家更遠了。”
閔敏突然眼眶熱起來,不知為什麼,她不自覺的挨近他。
貝恩夫婦留下一筆錢,回鄉去了,他後來考上醫學院,使遠在歐洲的貝恩夫婦十分高興,但兩老畢竟年紀大了,難再回來探望他,高騰雲從此獨自生活……“一直到現在?”
閔敏追問。“一個人?沒有個伴?”
“一直一個人……”高騰雲掉頭看她,似笑非笑的。“追根究柢是記者的本性吧?”
她很願意把自己的舌頭打個結,問題是它不肯被打結。她脫口道:“我不相信你身邊沒有個女人在!”
他的笑意出來了,這個凝重的男人也有那種帶了一點壞的表情。他把她拖近了一些。“誰說我身邊沒有個女人在。我有,而且還是個非常女人的女人。”
閔敏仰著紅紅的臉,他的下巴就在她的眉睫上,堅整、有氣概的下巴,決意耍擾亂你的心……那下巴動了,他低問:“你為什麼又回到哮天村?我以為這個山地部落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利用價值?”她凜然問。
高騰雲麵色漸漸陰暗下來。“你利用它寫了一篇報導,大大出了一番鋒頭,不是嗎?”
閔敏心發涼。“我寫它不是在利用它出鋒頭,我是因為責任,因為──”
關心!她在心裏喊,充滿傷心氣憤,但沒有說出口。因為“責任”加上“關心”兩個大冠冕,一抬出來,她打賭高騰雲馬上會說她根本在貪著“麥格塞塞獎”。這個男人對她沒有一點好評價!閔敏變成受了委屈的小孩,咬住嘴唇,把高騰雲一推,翻了身走。
才兩步,她整個人被拉回去,落入高騰雲的懷抱。“為什麼哭了?”他問。
她不知道她哭了,就算她真哭了,也和他沒有關係──女人才不要為壞心的男人流眼淚!“噓……”他將她製伏在臂彎裏,嗓子壓得很低,說:“對不起……我有時候是過分了點。”
閔敏哭得更凶。
一聲輕歎,一張溫熱的嘴覆到她唇上。她突然靜止下來,嚐到鹹味道,是眼淚……她還真哭了呢,模模糊糊地想。
那鹹味道很快消失了,開始漫起一種甜潤感,吻的動作綿綿地來,在撫慰著她。唇舌廝磨的那種親密感,讓人心都酥了,力氣沒了,腦子也變得迷迷昧昧。
要不是坡底下傳來一陣人聲,閔敏永遠不會再清醒。是高騰雲先移開來,望著仍然在懷的她;那雙眸子太深奧了,不知他在想什麼,她慢慢回過神,才頓然臉紅心跳。
他剛才做了什麼?不──是她做了什麼?她讓他吻了她!人聲越來越近,高騰雲往下眺望,蹙眉嘀咕:“哮天村現在好像比迪士尼樂園還要紅。”
閔敏也見到了,底下七、八人浩浩蕩蕩而來,領頭的那個是……“邵天俊!”她詫異的喊出來。
“是呀,邵天俊,據說是對哮天村最關切的人。”高騰雲的語氣帶一絲嘲弄,閔敏納悶瞧他一眼。
但是她最感納悶的還是邵天俊,他明明通知她今天取消行程。“我下去看看。”她說,這回不敢再瞧高騰雲,怕自己心慌慌的,紅著一張臉下去。
閔敏才下坡地一半,邵天俊一抬頭,見到她,臉上掠過一抹驚異,有點異樣似的。但他很快泛出笑臉,高喊:“閔小姐!”
這聲“閔小姐”,卻把立在坡上的高騰雲震得一呆。閔小姐!這三天來,高騰雲都快被青狼──那個平空冒出,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人還是鬼的家夥──以及他滿口的閔姑娘逼瘋了!高騰雲一生滴酒不沾,然而那天深夜,聽完青狼的整個故事,他卻去拎回一瓶波本酒,和青狼一起痛飲,堅決要造成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大醉。
酒醒時,他會很高興,因為青狼和閔姑娘隻是一個夢,也許他會考慮把夢裏的故事提供給那位寫愛情小說的病人,讓她去完成曠世钜作。
可是隔天他眼睛一睜開,就感覺老天爺在對他聳肩頭,表示愛莫能助。
他狠狠眨三下眼,沒有用,那個叫青狼的家夥,依舊在他眼前屹立不搖,一點也沒有想要消失於無形的意思。他甚至來不及從床上翻起,那把現在動不動就來威脅他性命的獵刀,又在脖子上了。
“去把閔姑娘找出來!”
高騰雲躺在那兒瞪著天花板。火星探測船都已經登陸了,要他去找一個二百年前活過的女人!他是學科學的,可是現在科學的表情很抱歉,好像在說,“這件事兒,你隻好自己看著辦了!”
這件事兒三天來使高騰雲心神不寧,神魂顛倒。固然他表麵很冷靜,不使青狼知道;然而在他內心,那個二百年前隻用一片癡意、一片真心,竟至於被毒所害,最後淒慘死在刀下的薄命女子,已給他掀起了喧天的巨波!高騰雲吃驚的發現,他腦中竟也響起一種呼號聲:“真真,你在哪裏?”
此際這“閔小姐”三字,高騰雲聽來有如雷響,平日深思熟慮的腦子這時一團混亂,霎時就衝下坡底,把閔敏一揪,重重抓著她雙臂,嚴聲問:“他叫你什麼?”
閔敏駭了一跳,啞然望著他,不知他在咆哮什麼。邵天俊見狀,立刻過來幹涉。
“嘿,你這人是怎麼回事?請你立刻放開閔小姐!”
哪知高騰雲轉而看邵天俊,一雙眼睛精光畢露。“你叫她什麼?”
似乎邵天俊受到一點影響,腳步挪了挪,愕然道:“閔小姐呀,還有什麼?”他換一種口氣,“你把人放開來行不行──”
高騰雲卻不再理他,徑自回過臉,目色凜凜盯住閔敏。她的麵色這時候有些蒼白,然而依舊是明眸皓齒一張甜臉蛋,高騰雲記起對她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第一次在報社見到她如此,今天乍見她佇立在黃葉地,感覺更強烈,那絕不是一種尋常的情緒,除非,除非……“?叫什麼名字?”他低聲問,氣息屏住。
“閔……”她咽了咽。“敏。”
高騰雲看著她,久久,久久,腦子漸漸澄清,漸漸恢複成一個理智、冷靜、現代化的人。
“閔敏……”他喃喃念一渥,放開她。“幸會。”
閔敏繃緊的身子這才放鬆下來。幸會!他非要用這種誇張的方式來問她名字嗎?這又不是在舞台上演戲,需要來點刺激的!“這邊走,閔小姐,”邵天俊趁機快把閔敏帶開。“我要跟?解釋呢,為什麼通知?取消行程?實在是這邊的居民最近對媒體很敏感,我擔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才……”
“是這樣。”她口中應著,有些心不在焉,頻頻回頭。高騰雲兀自立在那兒,兩道視線追著她,她被它所糾纏,心慌意亂的。
哦,她真希望邵天俊不要把手搭在她肩上,不要把她帶走和他那批水土專家會晤可以稍待片刻,她要趁高騰雲人還在那兒,多看他幾眼、多和他說幾句話、多靠近他一點點…等到閔敏隨同邵天俊和一批專家巡視一周,又回到原點,她已經找不到高騰雲的去向。
天底下姓閔的人總有一打,不是每一個姓閔的女人都和二百年前那位閔小姐有直係關係,高騰雲返回醫院宿舍時,一路做邏輯化的推敲。何況,前輩子的閔小姐這輩子不見得又姓閔。換新鮮的,是人之常情。
現在回想起來,他在山坡下死揪著人家問的那種樣子,還真冒失!不過他曉得他再也忘不了,她雙唇那香軟的滋味……高騰雲見他屋裏燈光微亮,曉得青狼在裏麵。
正因為擔心青狼那副扮相一出去,保證嚇壞沿途的老弱婦孺,還可能出狀況,高騰雲特別叮嚀他別出門亂闖。青狼關在屋裏,雖好比一頭困獸,不過這節骨眼上,他對於參觀現代都市,也殊欠一份興致,天天隻巴望高騰雲找出真真的下落來。
“巴奇靈會把我送到你這裏,表示真真人就在你附近,你一定找得到!”
青狼對巴奇靈是很相信,然而高騰雲可沒那麼樂觀。
他推開們,灰米格調的單身宿舍一切,可是他那生來就有的敏銳感馬上感覺不對──屋子空寂寂,青狼不見了!高騰雲從屋內找到屋外,立在淡暗的草坪,甚感到驚疑……八成巴奇靈越想越不對,把青狼召回去了,少讓他留在這裏折騰人!他卻不能死心,屋子前後的找。他這屋子是一列老舊平房,再過去一點,醫院蓋起了嶄新的宿舍大樓M員工大都遷過去了,隻有他圖清靜,還留在這裏。
半天,高騰雲眉頭深蹙,慢慢走回屋子。青狼是走了,還是出了意外?或者,他陡然在門口打住──根本就沒有這號從二百年前來到本世紀的人物?這個容易解釋,因為他終於在現實中瘋了,給自己幻想出一個前輩子的英雄。
那個前輩子的英雄,赫然像一團黑霧,在高騰雲麵前現身,他吃驚地往後一跳,對方也往後一跳,在廊上如兩隻刺蝟對峙。
和一個與自己生得一模一樣的人打照麵,誰都需要一點時間來恢複優雅的風度。高騰雲喘了三秒,大叫:“青狼,你到哪兒去了?我四處找你!”他自己大約沒發現,他的語氣有一絲擔心存在。
青狼徐徐打直身子。“你久不回來,我到灰益子那頭探探你的下落。”
所謂“灰盒子”,是指高騰雲工作的醫院大樓。
“有人撞見你沒有?”高騰雲馬上緊張起來。
青狼哂笑。“一個真正的戰士,不會走一小段路就被人撞見。”
分明話裏帶著刺!高騰雲握了握拳頭。
青狼隨他進屋子,質問:“你-整天去了哪裏?”
他脫了風衣,擲在黑色方塊沙發上,呼一口氣。“我回哮天部落去了。”回哮天村是臨時起意,沒告訴青狼,事實上自那晚聽完青狼的故事,他便有種想回老家去看看的強烈渴望。
“真的?你回部落?”青狼流露驚喜的聲調,原本一直陰霾著的麵龐,也欣欣然透出一抹興奮。
高騰雲望著青狼,了解那是與他自己一樣,對家鄉一份思慕的感情。這個不速之客,打開始便是一副的來者不善,現在,高騰雲倒對他產生了親切感。
“我真想瞧瞧過百年之後的家鄉是什麼樣子,”青狼自顧自咕噥,“等我找到真真,也許我可以去看看……”
他沒覺察高騰雲突然問噤聲不語。
“你沒事回部落做什麼?”青狼卻又詰道,“有真真什麼消息嗎?”他的表情恢複其嚴厲。
“沒有頭緒,”高騰雲搖頭,頓一下,“不過”他幾乎想伸指碰觸自己的嘴唇,追索唇上可能還在的一抹香沁的滋味。“我今天倒碰上了個姓閔的女孩──”
立刻高騰雲的手腕被夾住,他極力忍住那痛得想殺人的衝動,咬牙對青狼道:“你能不能把我當夥伴,不是當死對頭?”
青狼那表情好像在說:我才不要和你這個弱不禁風,看來沒多大用處的家夥做夥伴!不過他道:“我沒把你當死對頭。”
“那你能不能把你的虎爪從我手上拿開?”
青狼很驚訝,他沒發現自己把高騰雲鉗得死死的。他把手拿開了,一迭聲問:“那女孩,你說的這姓閔的女孩怎樣?她怎樣?”他一張臉再沒有比這時候更明亮了,整個人像要手舞足蹈起來似的。
高騰雲揉著手腕,沒好氣的說:“你有點“戰士”的威儀行不行?”他老早想找機會還牙了。
青狼停下來,拿眼睛瞪箸他。高騰雲擺手,“好,好,我說。”決定不惹“他自己”。
“這女孩我想和你那苦──”高騰雲一下把“苦命的真真”下半截吞回去。還是別糗人家的好,這一對,命苦的夠命苦,哀怨的夠哀怨了。“我想和真真扯不上關係,她……是個記者。”
一道濃眉揚起來,那角度和高騰雲的很逼近。“記者是什麼玩意兒?”
青狼問。
“呃,記者是一種職業。”高騰雲邊說邊踱到黑色鑲白邊的小冰箱前,取二罐冰啤酒,一罐遞給青狼。很快響起“啪”一聲,青狼灌一大口。高騰雲忍不住想,這個“古早人”摸起文明產物,倒是熟練得很快。
高騰雲侃侃說下去,“他們專門打聽各種消息,大的小的,有的沒的,然後統統告訴人家。”但願對一個二百年前的原住民而言,這算是深入淺出的說明。
青狼似乎不能理解這一行的神聖性,咋舌道:“有人做這麼無聊的事?”
“喂,你說話尊重人家一點,”高騰雲馬上袒護起閔敏來。“記者是現代社會很重要的一種人物。”
“我的真真在現代變成重要的人啦?”青狼驚奇地問,“現在的女人和過去不一樣了嗎?”
“現代的女人和過去的確相差很大,她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力量,爭取和男性相等的地位,不能小看的。”
如果這樣,如果女人已經轉變,有她們的力量,就不會再由命運牽著走,受屈而不能反抗,真真來到現代,不會再走上同一條悲路了……想到這裏,青狼那張總是悲淒之色揮不去的臉,出現一種無比欣慰的神情。
“可是,”高騰雲咕噥,“她又不叫真真……”
“廢話,都過了幾輩子,她當然會換個名字什麼的,哪還叫真真!”
高騰雲瞠目。這位百年之前原住民的理則能力,好像比他還來得強一點。
沉吟半天,高騰雲還是持保守的立場,但青狼興匆匆追問:“告訴我,這女孩她生得是何模樣?”
高騰雲半閉起眼睛,在腦海精挑細繪閔敏的形貌。“她有一張甜甜的臉蛋,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很靈活很漂亮,會說話似的;她定定看住你的時候,保證你腦子一片空,恨不得跟了她走;而她的嘴……”
他不能不停下來吸一口空氣了。“她的嘴……那張嘴讓我想到我們部落後山,每年春天山櫻花開始結苞,小小緊緊的一朵,透出粉粉嫩嫩的淺紅色……那真的是名副其實的櫻唇,你會願意舍了命去嚐一嚐它的滋味,那種柔軟度,那種甜味……”
在坡上,他吻她的時候,嚐到的不止是柔軟香甜,還有她的淚味兒,那使得他更感到銷魂一番盡致的形容,使青狼也悠悠陷入甜蜜的回憶中……埋伏崖上,他曾忘情地吻過真真,那是激狂、不顧後果的,然而她唇瓣香柔,輕輕的反啄,那吻溫柔而不悔……此時青狼陶陶然的,感到喜不可抑。“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高騰雲愕道:“你怎麼這麼肯定?光憑我描述幾句話,你連人都沒見到呢!就算見了,她的樣子很可能都變了,你也認不出來!”
青狼卻緊盯著高騰雲,說:“如果她是真真,她見到你,就會憶起來,就會認出來,這種感應不管過了幾輩子,都不會斷掉,我有把握!”
對閔敏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又在高騰雲胸中翻蕩。他望了青狼許久,慢慢說了:“如果這樣,那我就有把握,”很顯然那種似曾相識之感,隻是他自己的一個幻覺。“那女孩不是真真。因為她見到我,就跟見到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一腔熱盼,滿臉喜色,突然被一陣冷風掃過,全都散了。青狼頹喪下來。
這一夜,兩個男人又是悒悒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