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在哮天村現場就已經偷偷哭了一場,回報社看照片,又是眼熱心酸,動筆描述災民的情形。

寫一行字,掉二行淚。

她真個和台灣高山地質一樣的脆弱!可她就是搞不懂,明明“山地悲歌”一篇報導,得到那麼多的掌聲,她偏偏隻在乎高騰雲一個人說的話。

她不要他藐視、不要他反對、不要他誤會;她要他嘉許她,欣賞她!老天,他隻是一個陌生人!閔敏抬起頭,盯住樓外夜色裏的大觀紀念醫院,全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意一個把她拿來和“輪胎”一起打比方的男人?經過不安寧的一夜,心頭還懸著糾葛,天一亮,閔敏依舊全副精神抖擻,去做她該做的事。

這是她的過人處。

九點不到,她趕到市政府。哇,果然看見一群為數二、三十人的鶯鶯燕燕,早盤踞在廣場上。昨天便得到消息,特種營業人士要向市政府抗議強力取締。

天氣清涼,群鶯們更清涼──一律比基尼!警衛要維持秩序,碰上推擠卻很為難,因為男女授受不親!她們向市長要求工作權!市長要把她們送到“婦女福利中心”妥善處理!很有趣,很熱鬧,也有很多問題必須關心。閔敏忙了一上午,稍有空?,隨采隨寫。

群鶯散去了,她還沒走,溜進市府大樓,到新聞處、公關室逛一逛,向熟人打招呼。跑得勤快,再加上那麼一點敏感度,往往能碰到意外的好新聞。

不過閔敏今天碰上的倒不是新聞,是一個人。

她在三樓大廳,遠遠瞥見他從電梯踏出來,一直風度翩翩,頎長的身影,其實還沒有把握是他,心就先跳了起來。

他偏巧朝她的方向過來,她的心跳得更快。

他看見她了,似有幾分驚喜,泛起笑容,快步走過來,道:“閔小姐!在這裏碰見?,真是太巧了。”

閔敏臉粉紅的,叫聲:“邵議員……”

邵天俊他是哈佛回來的政治學博士,家裏是中部極有底子的大家族,去年縣議員選舉,一舉就拿下最高票;還不到三十歲,年輕,誠懇,熱心,走到哪裏都受人歡迎。

尤其受女人歡迎。

因為他的文質彬彬,那常蘊含笑意的眉梢眼角,不算最英俊,但是很迷人的一副相貌。

他是一種典型,讓女人把一片芳心寄托在他身上的那一種。

閔敏又覺得一陣臊意了,想到半年前第一次采訪邵天俊。他正因為掀了河堤工程的幾筆內幕,得罪縣、市政府兩方,媒體蜂擁上前采訪他,閔敏也在其中,擠到他跟前才喊了聲:“請問邵議員──”

她腳上一隻咖啡色鞋子掉在他褲管下,她愣了,他也愣了,但是他先回過神,俯身下去幫她拾鞋子。

“先把鞋子穿上,再問問題好不好?”他慢條斯理道,眼底閃爍著笑意。

閔敏整張臉燒紅起來。隔天,各報幾乎都登了一張“邵議員為女記者拾鞋子”的愨銩荂C

閔敏第一次在新聞界是這樣出名的。

事後他請閔敏喝咖啡,閔敏一定要請客,他笑吟吟的。“那太好了,欠你這一次,就會有下一次了。”

閔敏心裏忍不住直歎息,他真懂得怎麼讓女人快樂。

“下一次”的機會雖然沒有再碰上,閔敏卻和邵天俊另外有了進一步的接觸,因為這一場哮天村的災變。

固然他是當地出身的議員,他的家族與當地據說有百年的淵源,但是他更具有一種人文關懷,對哮天村種種的問題,前因後果,相當重視,也相當了解。

因而寫報導的時候,閔敏找上他幾回訪問他、向他請益,他索性指定一名助理協助她,提供許多資料。稿子見了報,署名邵天俊的一大捧火鶴花送到報社來,同事圍住閔敏,都嘩然了。

現在與他不期而遇,依然記得他送的那捧花,心裏欣欣然的,問道:“邵議員怎麼會到市府來了?”

他笑,“手裏一件調解案,不跟市府裏的人周旋周旋,還真扳不過來。”

邵天俊之得人緣,也和他一種坦率、不做作的態度有關係。

“謝謝你那天送的花……”她說,俏臉有點熱。

“你的“山地悲歌”,非常有力的一篇報導,我很欣賞。”

閔敏的臉更熱了。倒不是為著邵天俊的恭維,是他一雙直視著她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銀質的腕表,瞄一眼。

“十二點半了,你吃過午飯沒有?”

她搖頭,她忘了。現在被人一提,餓了起來。

“市府樓上的餐廳不錯,一起吃個飯吧。”說著,邵天俊抬手往她背上輕輕一搭,推她向前。這時候的他,倒很果決。

金紅色帶點法國風格的餐廳,客人不少,但是邵天俊有辦法拿到靠窗一個幽雅的位置。

他為閔敏拉出絲絨椅時,閔敏隱約地想:改天她得換套嫵媚的裙裝,也許是銀藍鑲條紋的那一件,找個機會出現在他麵前……她把她軍裝似的小夾克脫了,披在椅背上。平日夾克、靴子的裝束,隻是在工作上圖個簡便而已,其實漂亮的高跟鞋,她也是有幾雙呢!邵天俊在明柔的燈光下端詳她,他係的那條搶眼的鉻黃格子領帶,結下凹一個洞,像個帶了笑的酒窩,她被瞧得不太好意思了,他卻開了腔:“光看你,這麼漂亮的女孫子,很難想像你也能和大家一樣衝鋒陷陣的跑新聞。”

閔敏在眼睫下覷著他。這句話讓女記者不以為然。

他自己笑了,舉起桌上一杯淡酒。“失言,失言,但絕無對?輕視的意思。”他很爽朗地把酒喝掉。“原諒我了?”

閔敏不由得也笑。“隻要你不再懷疑我的能力。”

“現代女性就是有傲氣。”邵天俊搖頭,和她話起家常。“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父親三年前去世了,”閔敏歎一下。“媽媽跟著兄嫂在美國定居。”

邵天俊揚眉。“這裏沒別的親人?”閔敏拿水晶杯啜一口,搖頭。他又問:“家人放心你個人在這裏?她聳個肩。“他們老催我過去,我不想去。”

“為什麼?”

她擱下杯子,雙手交叉起來。“我是學新聞的,離開了這塊土地,能有什麼發揮?”

邵天俊給予一個肯定的點頭。

閔敏反過來問他,“邵議員呢?大家都知道,你在國外有更好的機會。”

“我做的是為民服務的工作,離開了這塊土地,能有什麼發揮?”盡管是模仿她的口氣,他的麵色卻是嚴肅的。

兩人相對,微微一笑,發展出惺惺相知的那點味道來。

上菜之後,他突然問:“沒有男朋友?沒有心上人?”

閔敏的心頭撲朔迷離地,閃過一條人影,怔了一、二秒,她搖頭。

邵天俊笑道:“這麼說,要追你是有機會嘍?”

“邵議員真愛開玩笑。”

“如果我不是開玩笑呢?”他又拿一雙閃動的眼睛瞅著她了。

閔敏趕緊低下頭,抖開白色餐巾,正耍拿刀叉,一隻手卻從桌對麵伸過來,邵天俊將她的手覆握住。

“閔小姐,我沒有讓你不愉快吧?”

她心跳著,抬頭看他,忽然頑皮起來,說道:“市府餐廳常有記者惠顧呢,邵議員,一個大意,明天報上又給你刊上一張“邵議員牽女記者的手”,你吃得消嗎?”

他大笑,把手收回去。但顯然他並不在乎給人拍了照片去。

閔敏很想慢慢吃完這頓飯,不要太快結束和邵天俊相處的時刻;然而,她的時間有限,而身為一位當紅的政治人物,邵天俊更是一寸光陰一寸金。

他們在三十分鍾後,由餐廳下了樓,閔敏小心不使自己過於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倒是邵天俊直率地說了:“今天這頓飯就可惜吃得太倉卒……”他驀地想起來似的,“我都還沒請你喝咖啡呢。”“你請我吃了飯。”她提醒他。

“吃飯和喝咖啡又不一樣,”沒想到他分得這麼清楚,閔敏絕不和他辯。

“我們一定要找時間一起喝咖啡,而且──”他對她微笑。“不要這麼匆忙。”

閔敏隻感覺暈陶陶的,像被人喂了一杯醇酒。

兩人在大廳分手,邵天俊轉往停車場,閔敏則慢慢走出中府廣場。午後的廣場顯得空曠,天色陰了,賭氣似的,飄著雨呢。

@閔敏立再那兒,也蹙了眉,望著不高興的天空,要數落它兩句話。

真真!一聲喚叫。閔敏猛顫一下。什麼人?她心裏驚問,左右張望著,在呼喚誰?廣場周圍,盡管有人車往來,然而都與她毫不相幹。她無緣無故感到心慌起來,挪動腳步。沒有方向的走,追著那聲音。

她的確清清楚楚的聽到,不是幻想,那聲音割她的心,她卻不明白怎麼一回事。

閔敏搖搖鬼曳走著、尋著,摸不著頭緒,愈來愈心急,冷不防撞上一個人的胸膛──“閔小姐!”

閔敏茫然抬起頭,隔半晌才認出來,扶著她的人是前一刻才和她分手的邵天俊,正拿關切的押情看著她。

“怎麼了?怎麼才一下子,你的臉色變這麼難看?”

什麼道理閔敏自己也說不上來,搖搖頭,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胡走,走到停車場來了。

她對他微弱一笑,趕快編個理由。

“剛剛瞄見一個熟人,追他追丟了,弄得頭有點昏,飯後還真不適合做激烈運動!”

讓他以為她體力有問題,總比腦筋有問題要來得好吧!“真的沒事?”

她做個深呼吸。“沒事。”

邵天俊似乎相信了,揚頭往前望。“我臨時想到一件事,正想回頭去找你,你就來了。”

閔敏好奇心起。“什麼事?”

他放開她,一串金質車鑰匙在手裏叮當響著。“我集合了一批地質、水土保持方麵的專家,明天要到哮天村勘查,如果確定那地區不適合居住,一定要說服居民趕快遷村才行,?要是對後續發展有興趣,也許願意跟著一起來?”

哮天村。閔敏心一動,一口便答應,當下和邵天俊約好時間地點。她忽然冥冥有種奇異的感觸,覺得剛才那一聲呼喚──正是來自哮天村。

隔日,閔敏六點鍾不到便起了床,忙著準備出門,心情從昨天延續過來,有一股急躁和心慌。

她關心哮天村,願意再回去看看,甚至繼續追蹤報導。這當中,高騰雲給她的那番刺激也大有關係;她必須回去,要一個肯定,肯定自己沒有做錯,沒有遺漏什麼……至於那股子心慌感,糾纏不去,又和這座村落有什麼關係?她不知道,隻是著急。昨天已向組長報備過,現在她是迫不及待的想上路了──”

“呃,不是,閔小姐,臨時出了點問題,今天的行程取消了。”他的助理這麼說,“邵議員會和你聯絡,親自向你解釋的。”

閔敏掛了電話,緩緩在床邊坐下來,有點發呆。

其實,行程臨時變卦,也沒什麼稀奇,也曉得這趟路不是快樂的郊遊她幹嘛這樣子嗒然若失的?就因為她擺脫不了哮天村在呼喚這樣的感覺──無論如何都要去這一趟。

黑色大包包就擱在腳邊,所有行頭,筆記本、相機、錄音機……都在裏麵。閔敏拿靴子頭踢著包包,踢著、踢著……她霍然跳了起來。

扛起背包衝出門時,她領略到人長了一副頭腦的好處──它能思考,並且懂變通。

她是包車去的,尋往濁水溪的上遊。車過日月潭,這個古來名為水沙連的名勝地,她下車在小雜貨店補充餅幹和礦泉水,忍不住又買了包著名的蜜餞。繼續上山,朝中央山脈的方向。

原來一小時的車程走了二小時,因為深山沿途殘破難行。司機停車在蓊鬱的山麓路斷之處,閔敏和他約好三點鍾之前會下山。

她把赭綠色的夾克脫下來係存腰上,背著包包,不厭其煩走了半小時的碎石坡,石壘間有粉紅的石楠花,她黑色的背心底下,沁沁地都是汗。

她很快穿出一片赤楊疏林,眼前一驚,見到土崩石落黑赫赫的一片山壑──已經來到布農族三百年的祖居地。

哮天部落。

四野蒼茫,閔敏朝那片崩圯的險境一步步踩過去。深壑裏起了霧,山林綠黝黝的,風裏有鬆濤聲,閔敏忽感到一陣恍惚──她聽見的是鬆濤嗎。抑或是歌聲?風嗚鳴地吹過山林,彷佛捎來歌吟之聲。一重又一重的合音,山一樣的疊上天,水一樣的渾然而來,那是布農族人在吟唱,祈求豐收和平安,從洪荒一般古老的年代,遙遙地傳了來……一聲鴉叫,在碧微的天空不知哪一處,她從自己的懵懂裏醒過來,覺得心窩好痛好痛,好像才剛刺下一刀,正迸著血。

四麵山野起了霧,她無依地站在那兒,被一種悲愴感籠罩住了……閔敏曉得,這和她置身在哮天村災變的現場沒多大關懷,那股悲愴感來自她自己,像是生命的遠處,很遙遠的記憶。但,那究竟是什麼?她聽見沙沙聲,有人穿過那片赤楊林來了,霧中出現一條人影,慢慢停住,隔著滿地落葉和她對望。

那人高大黝黑,穿蟹青色半身風衣,兩手抄在口袋裏,一雙眸子很深很深,遠遠地,都像要吞沒她的靈魂。他,是高騰雲!來不及收拾意外的情緒,馬上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又朝她襲來了,閔敏感覺自己想要熱淚盈眶的跑過去,投入他懷裏,什麼都不管,隻要他擁抱她、安慰她,與她相會。

為了強力控製白己,閔敏人幾乎發起抖來。她不懂,真的不懂。一見到高騰雲,她的情緒、她的行為都要走樣!她咬住嘴唇想:不知道這樣子算不算也是“上輩子有仇”的一種?高騰雲徐徐走過來,揚著一道濃眉。妞O你?你怎麼在這裏?”

“那你又怎麼在這裏?”閔敏反問。

“我這是回自己老家,”他的目光往四野一梭巡。“我的祖先在這塊土地已經生活二、三百年了。”他看見她的表情。“怎麼,很吃驚?”

不,閔敏不是吃驚,而是恍然大悟。難怪高騰雲對“山地悲歌”那篇報導,反應那麼激烈。他是驕傲的布農人,哮天部落的子民!“你在這裏長大?”

“我在這裏出生……”微一頓。“隻待到十歲。”

閔敏很好奇。“然後離開部落,出去發展,結果發展得很好,成了部落的光榮?”她話裏並沒有譏諷的意思。

“離開部落也不是我自己偉大的生涯規畫。”說著,高騰雲忽往坡地邁上去,閔敏自動跟上。在最後一階,他回身向她遞出手,她把手交給他,由他拉上陡坡。

隱隱的,閔敏覺察他並沒有放開她的手;隱隱的,高騰雲不想放開她的手,他握著她。

不等他開口,閔敏就懂了,伶俐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坡左的荒煙蔓草中,有座頗完整的石庭,庭上一幢半傾圮的石板屋,也是雜草叢生。

“我小時後就住在這棟屋子裏,”高騰雲緩緩道來,“我家出了好幾代的頭目,住屋規模來得大些屋地板下還葬有好幾位祖先。”

這個閔敏知道,屋內葬親,是布農族一種倫理觀念。“你十歲之後呢?”她實在想知道他的事,顧不得禮貌了。

他望著石板屋,麵容沉著。“十歲那年,我父母誤喝假酒死了。一天,一對做醫學研究的英國老夫婦經過哮天村,看見我蹲在路邊剔著腎蕨根吃,他們於是決定,要在他們的家庭加進一名布農小孩,並且以培養英國紳士的方式栽培這個孩子。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父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