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喜之日,一切從簡。

新人在堂中拜過天地,病奄奄的閔正由侍仆扶回房去,新婿攜了娘子的手,踩過紅氈,扶入了新房。

精雕細琢的紅眠床,繡簾懸在床眉上頭,花草簇擁著鳳凰。新人坐在大紅幔下,紅燭燒得正旺,燁燁的火光在新人華麗的宮裝上跳著、閃著、心慌意亂著。

她的頭垂得低低的,彷佛頭上那頂珠冠不勝負荷。微一動,冠上一排珠簾子便顫了起來,使得掩在簾下的那張嬌容,好像也在顫瑟。

他緩緩移步過去,為伊揭帕。

她沒有抬頭,但他瞧見了她臉上兩行淚。

他一震,伸手要握她手,陡然她縮了開,表明了、道明了她的不情不願、無心無意。他覺得整副心腸像被馬蜂所螫滿,血淋淋、火辣辣的痛不可遏。

她說過的話又在他腦門上響──“我隻為青狼嫁你,我隻為青狼嫁你,我隻為青狼嫁你……”

一遍遍轟擊著他,把他逼瘋了。

她對他真的無一絲情意嗎?他是如此刻骨地愛著她!淩秀突然用力將真真一抱,壓在床板上重重便吻;她在他強大粗暴的懷抱裏嚶嚀,然而她的人,冰涼、呆板、沒有反應。像一扇永遠不會敞開的門扉。

他移開來喘氣的當兒,真真啟了她那發紅的唇,說:“你答應今晚就要放了青狼……”

青狼,青狼,她心裏隻有青狼!?那間,淩秀感到一股蠻暴可怕的力量從他體內的隱密處竄上來,像另一個靈魂,將他整個的控製住了。

正當此時,外頭響起急迫的叩門聲,淩秀蹣跚穿過貼了喜字的粉紅簾子,出去應門。是伺候書房的小廝。

“宋大人,不好了,老爺他──”

淩秀那陰霾怪異的神色,使得這小廝話到一半就斷了,淩秀也不理睬,徑自跨出門檻,像個醉了酒的人歪歪倒倒一路的走,走到了汲文齋。

這幽僻的軒館有一股死亡的氣息;閔正快要死了,他蒼瘦的臉漫著一層混濁之色,生機一點一點的在離開。

“真真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愛惜她……”他竭力做臨終的遺言。

淩秀隻呆呆立在那兒,也不流淚,也不下跪,僵硬的麵孔像副麵具。

“她隻是一具空殼子,跟你一樣,已經沒有生命力了,我沒辦法愛她,沒辦法留下她……”

“淩秀,你──說什麼──”隻存一絲生氣的閔正一驚,伸出枯手揪住淩秀緞紅的袍子;而淩秀僅僅一撥,便撥下他的手,麵無表情看他一眼,轉身而去。

“淩秀──”閔正使了最後的勁嘶喊,生命的一線卻在這裏溘然斷了。

閔正死了,雙眼瞠在那裏──彷佛留下驚異,留下悔恨。

而淩秀雙眼所蘊的,是一種決裂,一種瘋狂的眼神。他跌也似的重新進了新房,差點把喜簾扯裂。真真固然已如同稿木死灰,還是不由得感到懼怕。

她為青狼的生死感到懼怕。

但是淩秀的舉止這時候卻顯得出奇的緩和,他什麼都沒說,踅到檀木桌前,用兩隻玲瓏的玉杯斟了灑,從從容容擎到真真跟前,溫存地喚一聲“娘子”。

“我們喝盅交杯酒。”他對她微笑。

那琥珀黃的酒汁輕輕漾著,杯底的紅彩牡丹花變得蒙蒙朧朧。他要她拿住酒,肘彎兒與她一勾,她怔著,杯緣湊在唇邊,他卻用力一推,一杯酒如數進入她嘴裏,火一般的流過咽喉。

真真嗆了起來,淩秀擁住她,迷離徜,癡癡望著。

“我依舊記得初次見到你的情景,就在你家書齋外,你靠在黃陶大魚缸上,逗那水裏的金魚玩耍,腕兒有串銀鈐子,叮叮當當地響,你梳著雙髻,還是個八、九歲的小丫頭呢,那年我也才十三,但是,但是,我在心裏告訴自己,將來我一定要娶這姑娘為妻……”

說到這裏,淩秀伸手輕撫真真的粉頰,她卻在他的觸碰下戰栗。

“這麼多年的工夫,無論是與你相見或不相見,我都受著相思之苦,不管我人到哪裏、在做什麼,一顆心、整副腦子,思的、想的、念的都是你,這種煎熬、這種苦,你明白嗎?你懂嗎?”

他搖起頭來,現出沉痛的表情。“不,你不懂的,否則你不會辜負我的一副心腸,多年的愛戀,你不會眼中無我,你不會去愛上那個番子!”他的話越說越激厲。

“難道我宋淩秀就真的比不上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難道我在你心中的價值是這麼的微賤?枉我對你的一片癡愛,濃情深意,你寧可愛那番子,不願愛我?真真,真真,你讓我好痛苦,好斷腸;是你,是你負了我,是你作踐我、糟蹋了我!”

他的樣子、他的嗓子都變了,雙眼睛織起紅絲,那臉泛著青,透出陰氣,嘶聲道:“我……我不能再愛你了,不能再留你了……”

真真欲掙紮,他卻將她抱緊,輕輕“噢”了一聲,呢喃道:“你流血了……我來為?拭去。”

淩秀的手指撫過她嘴角,指上一抹鮮血。真真大驚,她的嘴角在淌著血水!淩秀隻是含笑望著她。

“你心裏念念不忘青狼,對不對?你想見他,他也想見你,”他笑了,臉扭曲著。“可以,我讓你和他見上一麵,就在這旖旎的洞房,我親自去帶他來。”

淩秀猛把真真放開,起身往外走,在喜簾之前打住,回過頭。“不過,”

他慢幽幽說,“這是他死前見你的最後一麵,也是你死前見他的最後一麵;你呢,會拖得久一點,你喝下的那杯酒會讓你熬上一整夜。”

簾起又落下,真真撲上去叫,“淩秀──”她的身子卻猝然痙攣起來,撞在桌麵上。

抖著、喘著,真真抬起頭,望見對麵雕花銅鏡裏她自己的臉。血,從她的眼梢、嘴角、鼻子汨汨地沁出來。真真震駭得捧住臉,想要立起,然而一陣劇痛穿過她體內,倒下去時,她衰竭地喊:“青狼!”

青狼到底在哪裏?夜風颯颯,周滾眉拉著馬,匿身在霞外居邊門的暗處,心急如焚。

自青狼在荒坡落網,滾眉便一直不安到今天──背叛青狼是死路,背叛淩秀也是死,但在凶險的人生局勢當中,滾眉最後選擇的,是對得起自己良心的那條路。

趁淩秀成親之日,他拎了喜酒直上牢房,把獄卒灌醉了,破門放出青狼。

哪知道青狼一聽真真被迫與淩秀完婚,竟似發狂一般,逼著滾眉帶他來到霞外居。

他發誓:“我一定要把真真帶出來!”

這一潛入,也有些時辰了。青狼呀,老兄,滾眉心底打著鼓,口裏喊苦,你人在哪裏?青狼人在烏黑的後埕,不意撞上個打燈籠的老婆子,她雖是滿臉震驚,喘籲籲的,卻道:“你……你就是我家姑娘喜歡上的那個人吧?”她突然用袖子拭淚。

“你來得好,快去帶了她走吧!她雖嫁了,怕也沒得日子活了。”

就靠這自稱羅嬤嬤的老婆子指引,青狼來到上房,紅光中四下淒清,真真一身美麗的衣裳,人倒在桌下,頭上的珠冠都滾掉了。

青狼大驚失色,忙將真真抱起,這一看,更加駭然──她麵如薄紙,七孔流血,滿肩的刺繡花草,星星點點都濺了血,她的氣息隻剩遊絲般的一縷。

“真真!”

那錐心的喚叫,使她睜眼,她抓他的豹衣說:“快逃,青狼,淩秀要……要殺你……”

“那畜生把你怎麼了?”

“他……在酒中下毒……”她手往桌子一抓,花烏螺鈿的桌麵上還落有猩紅色的粉末。

青狼狂急地抱她起來。“我帶你出去,叫人救你!”

“不,不,”真真喘道,“我知道……我沒得救了。”她嬌小的身子又是一曲,大量濃血從口中冒出來。

他慌得為她拭血,熱淚卻像滂沱的大雨直落下來。真真抖索著伸手去撫他的淚臉。

“不要傷心,青狼,我……屈服了淩秀,如今淩秀殺我,正好……成全了我,”這薄命的佳人忽對他綻出一笑,淒絕,而又美絕。“死前,能再見你一麵,我……也無憾了。”

“真真,心愛的!”青狼抱著她慟哭。眼睜睜見心愛之人死,與英雄絕路沒有分別。他覺得他也要死在這一刻了。

真真又起一陣強烈的痙攣,劇痛使她淒慘呻吟,她揪住青狼的手,哀傷D:“拿出你的刀來,送我走,別……別讓我受折磨……”

青狼的一雙眼睛被熱淚燒痛,也燒模糊了,他的腦子一陣一陣的發黑,刀在他手裏猛顫,真真一聲聲痛苦地求著他……那把爬著百步蛇紋的刀在那片美麗的胸瞠刺下去,熱血飛濺到他臉上,與淚相溶,他聽到她用最溫柔的聲調說了最後一句話:“郎君,來生再會……”

現代閔敏噩夢,魘住了她。

夢境狂亂,她掙紮著,不能醒來。

她在風聲鶴唳之中。四野,是一陣又一陣悚人的戰嘯,她惶惶不安;身上,冒著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有個人橫?著她,要逃也不行,都駭僵了,望著那人的相樣。長的發,黑森的眼;他將一把刀舉起來,刀上曆曆繪著百步蛇紋。

真真……他一聲喚,她整個驚栗起來,忽然悲傷不能自己。一步步惶恐地向他走去,一步步看清楚他的麵孔……深濃的一副眉眼,藏著一股傷心色,凜凜使人心痛。她想問為什麼?想伸手撫觸他憂鬱的眉心──他陡然揚起手來,手上不再是百步蛇紋的刀,是卷起來的一份報,掃向她的臉。

又是那股憤忽,那一條條淩厲的指責,句句都螫入她的心。

“你要做的是新聞記者,不是新聞技術員,做報導要有生命力,要有關懷麵,也要有那麼一點人性──”

不!閔敏被她自己驚醒了,夢裏的那聲呼喊,嗡嗡的在耳朵裏響,她猛坐起來,粉綠的被子揪在胸口,頸子上一片汗。

她冷得直打顫,雖然房間裏溫暖馨香,絕沒有寒意。

是那夢的關係,她作的是什麼夢?夢的是什麼人?使她這樣子聳動心驚。

夢的前半段已經是曖昧不明了,她隻記得一股子淒愴,現在回想,還留著心碎的感覺。

夢的後半段有一張臉……她的腦子繪出他的輪廓,那雕刻般英俊而深刻的五官,教人一看就不能忘的,一個男人──高騰雲。

閔敏整個地都想起來了,閉上眼睛,靠在楓木床頭板上,恨這個男人。

他在辦公室罵她還不夠,追到夢裏來,繼續討伐她。同事們安慰她,不要想太多,一件事情做得再好,都有人不滿意,記者寫稿得罪人,那是宇宙自然常態。

但是閔敏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這個宇宙自然常態。她是這個世界上懷有崇高理想那批人當中的一份子,如果你跟她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她爭得讓你的腦袋都掉下來。

如果你跟她說,她是個技術員,不是記者,那麼腦袋掉下來的會是她自己。

閔敏進報社之初,是待在編譯祖,每天埋在國際新聞堆中,呃,基本上她覺得,這是比較容易讓人就在編輯台上睡著的工作。

她腦筋很靈活,很快想到用麥克筆把“為新聞,有熱情,有衝勁,有理想”這十二字專業格言大大寫下來,擺在自己桌上,希望給上司一點聯想。

可是很奇怪,她這幾個字能大家造成的感動和注意,好像也沒有比馬路上“禁止車輛回轉”那幾個字,還要來得強烈。

於是一天,她發現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隻手,在會議桌上舉了起來。她隻有一分鍾的時閑,因為就要散會了。眾人發愣地看她,又用去半分鍾,她拿剩下的半分鍾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編輯部二線的工作人員,應該有上第一線磨練的機會。”

當時老板那表情,和六祖慧能頓悟的時候差不多。

第二天,市政組的組長便要閔敏去報到,然後交代她去把市長太太和議員太太吵架的新聞寫回來。

她寫回來了。可惜的是,那天她穿的一件漂亮的黃紗衫的袖子,在人群推擠中被扯裂了,沒有撿回來。

不過閔敏對於跑新聞、搶新聞所出現的種種狀況,一點都不介意,三不五時裂開一隻衣袖,踩斷一隻鞋跟,統統說得過去──隻為她實在太愛、太愛這份工作了。

閔敏絕對相信記者工作是人生最好的曆煉。每天出門采訪都像在上學校,這個社會就是大教室,每一個碰到的人,都可以做為她的老師,她所學習是人生世相,社會百態。

她自然要感覺到驕傲,能有哪一行業,比之記者工作更精采、更富內涵的?你每天都在仗義執言,為社會利益挺身說話,你的報導引起回響,甚至督促了改進,能有哪一種成就,還要令人滿足、令人欣慰呢?因而閔敏一頭就栽進去,每天為著她的新聞工作追趕跑跳碰,不嫌苦、不怕累,也可以不吃飯,而依舊是活活潑潑,鬥誌高昂。

記者群中,抱著理想的人數,也不在少,然而閔敏特別有一種天性上的純真盎然、對人生的熱情。她在工作上所體會到的那種快樂,正是一個人的天分得到發展。

她很努力,最期望獲得欣賞。

高騰雲最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她是新聞界的新兵,還需要信心,而他直接造成打擊。

閔敏用最緩慢的速度,做一個深呼吸,丟開被子下床。一雙腿纖長圓潤,走過象牙木地板。

這間八坪大,灰紅色調的套房,一個好處是,它開了一幅引人入勝的落地玻璃窗;人隻要能望得出去,所在的空間就不致顯得那麼狹窄迫人。

閔敏把覆在額上、曲如波浪的頭發撥了撥,踱到落地窗前。她睡時穿的是一件俏小的白色緊身背心,底下是更小的白色底褲,遮隱不住一圈細腰,一身婀娜結實的線條。

好在是深夜裏,不至於擔心這副撩人的體態,教人給窺見了。

隔了一條街,與她麵對麵的,是那座白日裏屬灰白色,而入夜後成了灰黑色的龐大建築,光影點點,那裏麵一向有許多病人,也有許多醫師。

而其中一個就是高騰雲。

光是想到他,閔敏心頭便又湧現那種莫可名狀的感受──好像認得他,曾經與他相親,應該記得的,卻都忘記了,被一道空空白隔絕開來,有說不出來的滄桑,說不出來的絕望……二天來,這感覺在心裏牽縈,使得閔敏心神不寧,比較他對她的那場指責,影響還要更大。

他把她抱到會議室的沙發時,其實她還有隱微的一絲意識,感覺到他的動作俐落而溫暖;為她拂開頭發,為她解開衣領,他的手撫過她的額頭、麵頰、皮膚,每一下觸碰都像個溫柔的關心在那昏沉的片刻裏,她感到這一生從未有過的甜蜜和依戀──對一個男人。

一個狠狠貪罵她,傷透她的心的陌生男人。

閔敏抱著胳膊,把自己靠在落地窗上,把纖麗的影子描在青霜似的玻璃片上,她卻瞧不見自己一張明秀可愛的臉蛋,出現了委委屈屈,又不服氣的表情。

不,她絕不是高騰雲說的那樣。

做為一個記者,追求的即使是新聞的客觀信實,也絕不是放棄了對人的那份關懷。

對於哮天村的災變,正所以要關懷、了解村民的痛苦,閔敏在災後三度進入危險的山區現場,甚至於攝影記者沒能跟上來,是她,拿著自己那部傻瓜相機,打著哆嗦,拍下哮天村一幕幕怵目驚心的景況──山崩了,屋垮了,地盤流失,人還被埋在土石流底下,屍體一具具被挖出來,幸存的人俯地嚎哭……而災區四圍,不見蒼山,不見翠林,光禿禿的陡坡全是人工種上去的經濟作物,在鬆軟脆弱的地質上。

人把大自然毀了,大自然終於回過頭,把人也毀了。

難道,她在抹去熱淚之後,能夠不把事實寫出來嗎?難道,她要把報導僅僅停留存同情關懷的層麵,而不做分析,不做探討,不公布真相,不告訴大家──人是怎麼自己把自己毀滅掉的?她錯了嗎?閔敏忽然覺得嘴唇在顫瑟,她咬住它,把額頭抵在玻璃上。才跑了半年新聞,她的眼淚好像灑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