喃喃的,閔敏接下去,“把這些堆積在溪穀的廢土石,整個衝刷到了……”
“哮天村。”高騰雲完成結論。
一陣涼意爬上來,閔敏看著高騰雲,訥訥道:“半個月來,我們一直把災變原因歸結到濫墾濫伐,這推斷並沒有錯,隻不過,“她的語氣忽然一變,帶著歉意,“元凶不是哮天村民,而是另有其人!”
-眨眼,閔敏已旋過身去,他叫:“閔敏,你去哪兒?”
她鑽過一截倒木底下,爬向高處。“拍照,”她手忙腳亂撥開蔓藤,四處選位子。“我要拍工地,拍這些可惡的廢土石。”
“我來幫你。”高騰雲一下來到她身邊,伸手要拿她的相機。
這可犯了一個錯。閔敏抱著相機閃開,“不,”她極傲然地說,“我自己來。這是我的工作。”
然而過一會,從他肩下經過時,又輕輕呢噥一句:“高,謝謝你。”
怎麼聽都覺得像個親密的私語,高騰雲蹙著的眉心還來不及舒開,嘴邊的笑意已泛起來。
大夥兒在這處來曆不明的工地,盤桓半日,議論紛紛。高騰雲陪著閔敏做現場拍照,尋找蛛絲馬跡。午後,一行人回到山腳下的小學營區,仍然群情激憤。
望著這一張張布農人黧黑的臉龐,飽含著山林的風霜,閔敏下了決心,並且允諾老村長,一定全力追查事實,仗義執言。
趁最後還有兩個小時左右的天色,他們打道下山。閔敏一路還忙著翻看她抄得密密麻麻的筆記,後來,她才注意到他們的車行有些忽快忽慢的,訝問道:“怎麼了嗎?”
“沒怎麼,”高騰雲馬上答說,“一路有落石,不好走,出了山區就好。”他卻又往後視鏡瞄了幾眼。
閔敏坐在車上不疑有他,也未覺察鏡上有條落後的車影子,時近時遠的跟著他們。高騰雲心裏透著狐疑,彷佛那部尾隨的車不是個湊巧。
晚上九點多,終於回到市區。錯過一頓飯,索性在一家小吃店炒三份什錦河粉,帶回宿舍。
誰知高騰雲繞來繞去,偏找不到一個停車位,和宿舍有段距離了,他急躁起來。不該把閔敏一個人留在空落落的巷口等他,雖然尾隨他們在山路上繞的那部車,進了市區便不見蹤影,證明是他多心,他還是一時很難篤定。
要是被拖吊,就讓它罰吧,高騰雲心一橫,把吉普往路轉角的黃線區一停,便急急回頭去找閔敏。
昏暗的街燈下,她隻是纖細細一道影子,顯得從後方悄悄逼近她的那個黑影,特別巨大噬人,他向她伸出手──高騰雲就像一頭豹子一樣往前竄。重重一聲撞擊,閔敏一嚇,猛回頭,見到人行道上倒了兩個四腳朝天的男人,嗯……正確一點說,是一對布農族表兄弟。
她□住眼睛研究他們倆,問:“這是你們族裏見麵的儀式?”
一個抱肩頭,一個閃了腰,哼哼唧唧的爬起。青狼滿臉都是遭到無妄之災的表情,衝著老高吼:“你幹嘛莫名其妙的撞我?”
“你幹嘛偷偷摸摸接近她?”顯然高大哥也覺得他沒錯。剛才遠遠的看,他還以為──還以為──“哎,哥兒倆,別發生誤會,青狼是出來迎接我們的,”閔敏趕緊打圓場,從包包裏拎出一瓶小米酒,對青狼笑盈盈。“喏,村長的好意,我特地帶回來給你!”
就算閔敏帶回來的隻是一瓶子土,八成青狼都要感動得掉眼淚。他馬上拔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口,非常滿足的說了句布農族諺語:“美酒是老實人做的──村長一定是好人!”
閔敏隻笑著挽住青狼。
高騰雲跟在他們身後走,略有點跛。有件事他一直很疑心,他覺得每回他們三人在一塊兒,似乎閔敏和青狼就要來得親密些……做人也別太小氣了,高騰雲馬上調整心態,青狼早晚要走,閔敏肯定是他的女人,這會她和青狼親密些,就不必計較那麼多啦!想著,高騰雲一箭步上前,伸手一攬,硬把閔敏從青狼臂間攬開,大剌剌把別人的變成他自己的。人是如何的言行不一致,在這裏他做了最佳的示範。
接下來,青狼一雙銳目便不時通視高騰雲,沒有點膽子,還真會被他嚇死。不過高騰雲也豁出去了,他總得維護自己的權益吧?何況男女感情的事,還是分清楚一點的好。
三人回宿舍,吃了遲來的一餐。青狼要了解他們此行的過程,高騰雲什麼都講了──獨獨略過蝙蝠洞一節。奇怪的是,他覺得青狼看他的眼神,好像比什麼時候都要犀利,可以把人穿透。
時候實在晚了,高騰雲催著送閔敏回去,唯恐她太累。她泥著,又和青狼說了許多話──她還真的很喜歡他呢。青狼更舍不得,現在,他一次比一次舍不得她走。他的時間有限了。
高騰雲考慮了很久,才決定不吃醋。
那棟大廈就在報社隔壁,他堅持送她上樓,到房門口,再三叮嚀她門戶要小心。她正納悶,他忽然把她圈入懷裏,就在這條燈色淡淡的廊上吻她。
應該是吻別,沒有想到情致卻越來越纏綿,閔敏不是自己立著,是由他撐持著,整個人變得又軟又膩,她的嘴沿他下巴來到他暖暖的頸窩。
再有定力的男人,也禁不起這張溫潤小嘴那樣子吮吻著,他附在她耳畔,喘道:“親愛的,再繼續下去,我就走不了了。”
閔敏昂頭,蒙□地看他。“我要……有個人抱我進屋子。”匿著聲,自己也不能相信說出這種話來。
他把她抱進去,沒有再出來。
直至午夜,高騰雲才又回到宿舍,人像帶了點醉意,身上還隱約蕩著一縷女人的幽香。
因為悠悠忽忽的,一道門,遭到攻擊,不能有防備。
他被青狼狠命的撞上牆壁,青狼一條古銅色胳臂就橫在他咽喉上,隻消一壓,他就呼吸不了。高騰雲沉得住氣,還能夠消遣青狼:“你八成很後悔,如果沒把刀送給我,這會兒拿它來斷我的脖子,那就方便了。”
青狼麵色陰鷙。“我憑一雙手就能斷你脖子。”
“突然又對我的脖子不順眼,總有個原因吧?”
“你冒犯了她!”這位哮天戰士如雷咆哮。
原來,他看出來了。也許是高騰雲和閔敏之間的氣氛,變化得太明顯,也可能是青狼委實太敏感──來到現代,仍以情郎自居,他看出了秘密。
但現在覺得被冒犯的,是高騰雲。“這不關你的事。”何況那也不叫冒犯!“不關我的事?真真她──”
“她不是真真,再世做人,她已經不再是真真。她有的是全新的性格、全新的際遇、全新的命運,她和二百年前那個哀怨不幸的女人,一點關連也沒有了!”
這番話一出,青狼宛如被當頭一轟,他僵住跟塊石頭一樣。她不是真真,她已經不再是真真……他的腦子裏在空穀回音,一陣陣響著。
他猝然把高騰雲一放,歪歪斜斜衝出屋子,在幽暗的草坪猛站住了。一架飛機──這怪物,幾天來他已經看熟了──閃著光點從夜空畫過去,然而夜空底下,仍有無數光點,那是城市在發光,即便深夜,這座城市依然閃爍生光,能夠照亮黑暗。
這與他所熟悉的山林、與他來的那個百年前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而真真,因他而死,愛他而死的真真,來到這個時世……也不再一樣了。
風來時,覺得涼涼的,這才發覺他留了二行淚在臉上。他可以哭,可以心碎,但是絕不願意真真再做一個心碎哭泣的女人,二百年前的悲傷與不幸,他願意一肩扛了,他要她在這個身世裏,有全新的命運……像高騰雲說的那樣。
不知何時,高騰雲無聲的來到青狼身後,看不見他的淚,然而風拂他的長發,他孤挺在那兒,悲涼而決絕,依然是英雄的姿態。
他懂他的心,他了解的。這一刻,高騰雲覺得他與青狼有著相通的靈犀,他們承受同樣的痛苦,得到同樣的喜悅,因為,這是相同的一條靈魂呀,迸發出來的是一般深、一般濃的情和愛!“我愛她,”他緩緩出聲道,“從一開始就是,見她的第-眼,就想保護她、照顧她、為她做一切事情,”他向前走一步,像是對青狼保證,“我會盡最大的心,用最大的力量,愛她,給她幸福,讓她一生快樂,有我在,這輩子她不會再流一滴傷心的眼淚!”
青狼慢慢回過身,雙眸幽深,注視他許久,然後問:“這些話,你對她說了沒有?”
高騰雲略有躊躇。“還沒有……”
“那你該對她說,把這些話統統告訴她,不是在這衝著我說!”青狼罵。
“我會。”這一答,則萬分肯定了。
一整夜,青狼沒有睡,盤腿坐在窗前,他的臉容映在結了薄露的窗上,冷肅,但是平靜。
望過去,床上高騰雲睡著,眉目深刻,彷佛夢中仍然有著惦念……惦念的是青狼給他的托付,他們都深愛的那個女人。
正直和深情都在那張惦念的麵孔上。青狼信任高騰雲。他曉得時候一到,他可以放心的走了。
隻求、隻盼,那個時候不要來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