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帶孩子的太太走過時,對高騰雲說:“你弟弟的造型好炫!”
高騰雲立刻對青狼改口:“能不能請你離我遠一點?”
然而青狼自有他走在異域的一種超凡的勇氣和鎮定。數百年,原住民各有生活領域,再凶猛的部族也忌憚離開自己的狩獵區,隻有布農族人敢於走出範圍,隻身出入他族的領地,單槍匹馬行走打獵。
現在,青狼孤孤蕩蕩,走入這與他隔閡二百年時空的都市叢林,四麵八荒都是可怕的陌生和騷動,但見他神態機警戒備,一步一步前進,絕不驚慌,他知道白己的目的,並且決心要到達。
在他身上,高騰雲看到了祖先的膽量和氣魄,活生生所展現的布農魂!這是高騰雲一生受到最大的震撼。回想過往,他做為布農族的一份子,眼見族人的種種困境,內心憂鬱,抱著無力感過日子,始終拘囚在原處,何曾有踏出去的一步?如果古代的布農人能夠闖出局限,現代的布農人為什麼不能闖出困境?愣這半晌,青狼已經甩下他,自顧自行前去了。高騰雲此時起了不甘落後之心,立即追上去。
卻在十字路口,青狼突然整個的僵住,高騰雲一見他神色,跟著大吃一驚。
他沒看過如此劇烈扭曲的表情!青狼額上的筋脈一條一條的綻起,一雙眼珠子像要從眶裏暴裂出來,他在咬牙切齒,咬得整個人都在抽搐,失去控製。
高騰雲大叫:“青狼,你怎麼──”
那條古銅色胳臂抬起來,顫著、抖著,索索指向前方。十字路口一幅超大的電視牆,正播著新聞節目,接受訪問的政治人物,在暢談出國訪問的行程。
隻見青狼從齒縫裏迸出嘶聲:“宋──宋淩秀在此!”
高騰雲霎時覺得他像墜入冰窟,身體一節節的凍上來。他艱難地昂頭,望著大螢幕裏侃侃而談的青年男子,耳邊聽著青狼一遍遍的嘶聲:宋淩秀在此……宋淩秀在此……二百年前因愛成恨的宋淩秀,二百年前花燭之夜,狠心毒害了真真的宋淩秀!他是青狼和高騰雲共同的仇敵,在現代他叫做邵天俊。
一條情絲緊緊纏著仇緒,過了前世,茫茫昧昧來到今生,他們三人,竟又一步一步的牽扯在一起了。高騰雲感到昏眩,被這跨世離奇的糾纏驚得又是迷幻,又是悚然。
他猛抓起青狼的手,說:“走,我們快去找閔敏!”
從現在起,他不讓閔敏離開他的眼底一步!沒想到卻遲了,大廈管理員認出來,剛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閔小姐一起上車馳走的,可不就是邵議員嗎?高騰雲感覺腳心一陣陣發涼,胸腔死死地堵住了。閔敏和邵天俊出了門,她和邵天俊出了門。他依稀聽見下午閔敏對他說的話:“這篇報導要揭發的一個人──就是邵天俊。”
他遏製不了,朝空一聲狂吼:“閔敏!”好像這樣可以喚她回來。
她終於穿上這襲銀藍鑲條紋的裙裝了,雙肩鏤籃紗,珠光條紋隨長裙款款落下,有意無意的觸著足踝;她挑了那雙棗黑鏤花鞋子,纖巧的高跟,使她走出一種綽約的姿態來。
也因此,邵天俊自然而然的扶著她、挽著她。她在眉上淡淡掃上顏色,出來時,邵天俊從沙發立起;倘若她是他的情人,他那種含笑凝看她的眼神,會教她心醉。不是情人也還是心醉。
然而不一樣了,她對他的感覺,對他的印象,不可能再一樣了。閔敏又是一歎,一個晚上以來,這不知是她幾回歎息,連邵天俊都覺察到,抬眼看她。
“你好像不太開懷。”他斟一點酒,在上好的水晶杯。
他們在林木隱蔽的花園用餐。來的時候,餐桌都鋪陳好了,一座銀雕燭台也已燃亮,不過卻再也不見有人,都被支退了似的,看過去,屋裏一個花簾窗子昏昏的亮著,其餘一片黑,無人走動的跡象。
邵天俊顯然安排過,要跟她獨處。
這棟白石雙層別墅在近郊,他隻有在進市區辦事,才會到此落腳。他手上的產業多,處處需要費心,但是一個企圖心強旺如他的男人,沒有止息的時候。多,還要更多,已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性格。
旁邊一張細腳跟小餐台,銀蓋子打開來,準備的菜色是炭烤牛柳、梅汁鴨胸、燴猴頭茹和四色沙拉。閔敏吃得食不知味。
“我知道你這幾天相當忙碌,”他啜著酒,眼睛在杯緣上看她。“據說,是在追查一件所謂的內幕。”
閔敏瞅他一眼。他今晚的穿著很隨和,一件咖啡色手織毛衣,襯出他的書卷氣。對於這個人,從頭到尾給人一個美好觀感的,閔敏發現她還抱著點希望,這也是她今晚和他出來的原因。也許,他能給她幾個好的理由。
“那或許要說,是一件──”她慢慢道,“事實。”
邵天俊笑起來。“你們記者就是迷信這個字眼,其實,所謂的事實,不過就是一個既定的現象,往往它存在已久。”
“關鍵在於,有人知道和沒人知道的不同。”
他瞧著她,眼麵上好像有層霧。“比如說,以前沒人知道我們邵家收購了大筆的部落土地。”
“而且許多是違法的……哮天村的土地就是一例。”他既然直說,她也就很鎮靜。
嚐一口酒,一陣思索,他道:“對哮天村民來說,這可能不算壞事,哮天村地質很差,不適合人住,買他們的地,讓他們遷移,也算在幫助他們。”
“三百年前,布農族人的祖先選擇落腳的,是地盤堅固的地方,一直安居到今天──也就是哮天村的現址;而真正地質脆弱的,是四周的山頭坡地,現在布滿茶園的地方,這些山頭,這些茶園……”她停下來,直視他。“十之八九,都在你的家族名下。”
“難怪媒體撻伐哮天村民濫墾濫伐,他們是那麼忿忿不平。”他一笑,並不關己的口氣,一時讓閔敏對不上話來。她不相信他的態度真是如此,又說下去:“一開始,在劉毅、方銘玉教授聯合提出的報告裏,就指出這一點,但是,邵議員,你力主哮天村遷村,把專家的意見都壓下去了。”
他手一揚。“我不也請來專家做鑒定,做調查了?”
閔敏搖頭。“你請來的專家隻為你個人服務,他們提出來的環境評估,偏頗含糊,甚至忽略事實。比如,哮天溪上遊的山地,是最不穩定的地層,他們一筆就帶過去──”
“你知道,”邵天俊突然插口,“那邊的整地工程已經進行一半了。”
沒想到他竟然自己提出來,神色自若,一點也不閃避,反教閔敏發傻,過半天才又說:“在那邊開山整地,準備要大興土木的幕後老板,就是你,邵議員。”
銀燭台上粉色的長燭,燒了一半有餘,在夜風裏搖曳,顯得很不安定。
邵天俊從藤編扶手椅上站起身,雙手插入米白筆挺的長褲袋裏,沿餐桌徐徐踱步。
“還是我長久以來的構想,開發一處綜合休閑度假中心,挑在有山有水,風景優美的地方,溫泉泳池、草原騎馬場、森林高爾夫球場、健身房、俱樂部、豪華先進的會議廳、醇酒美人,應有盡有,隻供上流人士出入……”
閔敏僵硬地坐在那兒,望著邵天俊,而他一味仰望烏藍的天空,彷佛向往著一幕遠景。
“我第一次有機會,負責這麼大的計畫,即使在我的家族裏麵,也有著競爭,要讓長輩同意,取得資源,可也是經過一番辛苦的爭取,他們說──這回就看你了,”而他回過頭來看她,“你一定能體會,能想像,對於這案子,我抱了多大的雄心,我多急著要大展身手。”
“你的確很急,邵議員。”閔敏慢慢說,“挖掉哮天溪上遊一大片山頭,沒有經過周詳的環境評佑,地質調查,說動工就動工了──”
“那些不重要。”他一下切斷她的話。
“不重要?”她陡然揚起眉。“即使買通官員,層層勾結,偽造文書,違法開發……”
他從鼻腔裏笑了出來,突然伸手將她自椅上拉起,含笑定晴看著她。
“閔敏,閔敏,非常的事業,需要非常的手段,有心做點事的人,是不能不抱這點打算的,你不懂嗎?”
“即使,”她的嗓子都變了,“即使你的非常手段,已經破壞了環境,造成可怕的土石流,毀掉一整個村落,奪走二十幾條的人命?”
“有些人命,”他湊在她麵前,因為低調而聲音顯得有磁性,“是不值錢的,存在,不重要,不存在,更不重要。”
閔敏瞪眼,簡直不能相信,他在說出這種話的時候,還能保持那麼溫文的笑容。原來盤在她心頭那種失望,那夢碎的感覺,此刻轟轟然化成了激憤。
怎麼會這麼傻?這麼天真。證據曆曆在手,回頭還對這個人抱著幻想,幻想這當中或許是存著誤會,幻想他能給她好理由。
結果她隻讓自己那種粉碎感來得更徹底!閔敏退後去,深吸一口氣說:“邵議員,該了解的事,我已經非常了解了,我該走了。”
她旋身,從暗幽幽的鋪石花徑,往大門走。邵天俊掠過來,擋住了去路,卻把她一手牽住,微笑說話。
“閔敏,你挖了我許多事出來,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想,我會放你走嗎?”
到這一?,閔敏才真正寒起心來,警覺到自己處在一個不利的境地,猛想到那份傳真,那持槍的歹徒……想到得太晚了。她真是個呆子!“我受到的恐嚇……”她囁嚅道。卻忘記警訊,一點提防也沒有的,讓邵天俊帶到他的地方來!“不是,”他依舊不慌不忙,搖頭說:“那不是恐嚇,隻是給你個提醒──要分清楚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能做。”
邵天俊突然用力一拉,因為閔敏腳上那雙挑高鞋跟的緣故,她立不穩,跌到他胸前,邵天俊馬上攬住她的身子。這時候他的麵龐靠她很近了,他泛著酒味的口氣拂到她臉上來。
“我無意嚇唬你,或是傷害你,閔敏,”他很輕很緩的對她說,“我想你不會不知道吧?我是很喜歡你的,打一開始,你就讓我特別心動,特別有感覺……而我也感受得到,你對我同樣是有一點好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