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奇靈被那道從時空之中反撲回來的力道,震得往後倒,伏在亂石地上,無力再動一下。
四野都是凜冽的風聲,呼嘯著殺氣,漢人的兵隊已近,宋淩秀所率的官兵正一步步逼進哮天社。青狼呀,你快快回來!倘若巴奇靈死在漢人手下,法力一去,青狼將會魂魄四散,蕩入茫茫的時空,化為烏有!不想巴奇靈拚著生命裏最後一縷力量,要召回青狼,卻遇上他在時空的另一端,頑強的抵抗著,巴奇靈的法力竟然被他那強悍的意誌力,硬生生給擋了回來!山下隱隱傳來兵刃鏗鏘的聲音。
老巫師一驚,最後一次,艱苦的撐起薄弱的身子,黑血從他嘴角成一線流下。這是他所剩僅有一口氣了,青狼一定得回來。
宋淩秀已經到了。
“已經到了!”邵天俊放開喉嚨喊。絕頂上,風衝著人吼,滿天眩暈的雨霧,教人恐恐慌慌不知往哪裏躲。唯有邵天俊是一副雀躍,臉上的晦色不見了,油亮亮迸著賁紅的光彩。
“這地方在我的規畫裏是最好的觀景台,登高一望,我的國度一覽無遺!”
他們被逼著上峭壁的陡徑那時候,天下起毛毛雨,被打濕的峭壁化成黑,碰來像冰塊一樣。高騰雲不斷叮嚀閔敏:“一步一步,踩穩了再走,不要往下看……”
彷佛前生之事,曆曆重演。高騰雲怎會不知道這地方!絕壁大壑,自古以來就叫埋伏崖。
二百年前,真真、青狼和宋淩秀,曾在這崖上有過生死交關的對立,二百年後,閔敏、高騰雲和邵天俊,又來到這莽莽蕩蕩的絕頂之上,同樣在生死的關頭上!閔敏跑到高騰雲的身邊來,方才因為攀岩使了力,他的手臂又湧出血來。
雖然他一再表示,他不要緊,子彈隻擦過手臂,然而閔敏見他流血,還是嚇得麵色青蒼,屢次想幫他包紮,都被邵天俊扯開。
高騰雲曉得她不願示弱,不願哭出來,硬是含住了兩眶淚,這會兒卻很堅決,把他一直揣在口袋,她那條白絲中抽出來,說:“你的傷口要紮起來才行。”
她不顧邵天俊槍下的威脅,卻惹邵天俊不高興了。他揪住她的頭發往後拖,她叫出聲,高騰雲要撲過去,那槍,抵住她鬢邊,使他僵在原地。
“這些小事,你就不必再費神了,”邵天俊慢條斯理對閔敏道,“時間可不多,很快,我要送你到別地方去了。”
“什……什麼地方?”
他慢慢咧嘴笑。“一個你該去的地方。”
連高騰雲都毛骨悚然起來。
但是邵天俊又恢複他的興高□烈,熱絡的催促:“到邊邊去,到邊邊去,那樣才看得清楚!”用槍把他們逼到崖邊。
腳下的深處,一眼就教人像跌入噩夢般的天旋地轉,閔敏早跟峭壁上的石塊成了型,冰得整個麻痹了,胡胡塗塗的隻聽見邵天俊在滔滔直說:“都看見了吧,山回水抱,多壯麗、多氣派的規模!喏,中間黃色圓頂的建築是主體,左邊塔型那座樓有五層高,室內休閑都在那兒,它後麵就是引天然泉水的五彩泳池,過哮天溪,那一大片森林綠地是高爾夫球場,來過的人都愛死了!我自己最得意的卻是紅色跑馬場,馬廄一律最先進的設備,剛從英國引進了二十匹駿馬,就在過去那個山頭下……”
閔敏和高騰雲麵麵相覷。望過去,深穀對麵邵天俊所比畫的那塊山頭,他非法開發的山地,隻有光禿禿的一片,被鏟平了的地表什麼都沒有,甚至比上周閔敏來拍照時還要荒曠淒涼!她實在忍不住,說:“邵議員,你的計畫或許無懈可擊,可是你開發的手段有瑕疵……”
“瑕疵!”邵天俊瞠了眼看她,急急辯解,“那不可能,我的計畫、我做的事,不會有任何的瑕疵,我受不了瑕疵,我這人凡事務求完美,一點紕漏都會讓我發狂,我是受不了的!”
他微笑起來,顯出一臉心平氣和的表情,閔敏越覺得發冷。“其實我這人本身就是個完美,你們沒發現嗎?我的所作所為,一生的過程,像這樣,”
他朝自己一比,“是一身雪白,光明亮麗,純粹的表征。”
原來如此,這就是他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白雪公主的意思!“我不會讓人找出瑕疵,找出汙點來的。像蜜雪兒,那太殺風景了嘛!”
他慘不忍睹的擺擺頭,兩眼望著閔敏,忽然顯得很傷心。“所以,你看,閔敏,為什麼你造成的破壞,我會這樣承受不住?那對我簡直是一種玷汙、一種毀滅,讓我活不下去!”
他像泄了氣的皮球,頭癱垂下去。
緩緩的他又像重新充了氣,脖子挺起來。“我必須除去這個汙點,讓自己恢複無瑕,我要從頭再開始”他深深一歎。“去吧,閔敏,你走吧,讓我重新展開人生吧。”
她以為邵天俊要放她走,不料他說下去:“你是造成汙點的人,你存在的一天,汙點也存在一天,唯有你從這個世界消失,那汙點才會跟著消失,離開我的生命。”
邵天俊的眼珠子又開始亂閃的時候,閔敏和高騰雲一致肯定了──這人是個瘋子!一個心性已經錯亂,陷入瘋狂,持槍的瘋子!高騰雲手心冒出汗來,心髒撞著胸膛,他幾乎聽得見那砰砰的聲響。他絕不能讓邵天俊這瘋子傷害閔敏,一定要想法子脫險,一定要!他和閔敏靠崖邊很近,邵天俊人在他們對邊,一把槍揮著,逼迫閔敏往崖邊退,意圖很明顯了。高騰雲喊:“邵議員,事情未必那麼簡單,即使讓閔敏消失,你的汙點也不見得能消失!”
槍聲從高騰雲和閔敏中間呼嘯過去,閔敏嚇得一踉蹌,腳跟著碎石子往後滑,幸虧高騰雲及時把她拉回來,她頭埋在他的肩下,怕得不敢抬。兩隻冰冷的手握在一起,沒有再分開。
那一頭,邵天俊抽搐著一張臉在狂叫:“她身上帶著我的汙點,隻要她消失,我的汙點也會消失──”
一番暴跳如雷好像把他後方那片蒼茫樹林也給驚動了,都沙沙搖顫起來。
高騰雲起初以為是自己眼花,但是一條幽微的人影在林中隱去又出現,高騰雲幾乎要高呼起來──錯不了,是青狼!他才悄悄鑽過樹叢,卻突然倒下去。
沒有人知道,這高騰雲到達怎樣一個驚惶的地步,他感覺四圍湧動著凜凜的風氣,看著青狼趴在樹叢下,手腳掙動,卻掙紮不起,他比什麼都明白,是穿越時空那道能量他牽製住了。
高騰雲想大喊,青狼,撐住;想衝過去,然而這邊邵天俊把槍瞄準了他們。
“你們是要自己跳下崖,還是要我開槍?”
那冷酷的威脅從風中傳入青狼耳裏,激得他一股勁撐起身子。他剩沒多少力氣了,那滾滾的氣流一路拖拉著他、撕扯著他,像要將他四分五裂,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他隻存一個意念──救閔敏和高騰雲!他彷佛能夠聽見高騰雲的呼喊,他鼓起力量來,他們兩人的靈犀是通透的。他爬一株老樟,藉垂藤之力攀上枝椏,在濃蔭中抓著樹藤向懸崖移近,凝聚起最後全數的力量。
這樣的動作,高騰雲完全意會,馬上就搭配,他手朝遠處的工地一指,緊急說:“邵議員,你看,你那座跑馬場出了問題──”
邵天俊那是直接反應,變了臉色,跟著就挪向崖邊,“什麼問題──”
一句話未完,一團黑影自老樟樹上凶猛地向他飄來。
“宋淩秀,赴死吧!”
同一個時刻,高騰雲抱著閔敏撲倒在地上,青狼的身體狠狠撞上邵天俊,他淒厲的叫聲撕裂了空氣。高騰雲揚頭時,隻見到一具白影子像顆鵝卵石,直落下灰陰陰的深穀裏去。
青狠抓著老樟樹上的垂藤,都來不及從崖外蕩回來,空中頓然風卷雲湧,超強的能量像大浪一般襲來,他的意誌力一鬆散,冉也不能抗拒它。
垂藤蕩來,高騰雲惶急的向青狼伸出手──抓不到了!他眼睜睜看著青狼滾入浩蕩的風雲裏,半空中隻?下他最後的聲音:“高騰雲,好好照顧閔姑娘……”
一轉眼,時空的逆流挾卷著青狼,颯颯去了。
閔敏掙出高騰雲的懷抱太遲,瞧見空蕩蕩的垂藤,大驚失色,她爬到崖邊往下看,“青狼……也摔下崖……”未說完,即痛哭失聲。高騰雲立刻把她擁回懷裏。
她這樣以為也好,也好。他心中無比愴然,把臉抵在閔敏發上,一遍遍說:“不要傷心,親親,青狼隻是回到另一個世界,青狼隻是回到另一個世界……”
熱淚也滾下他的臉龐。
二百年前──哮天社他翻著、滾著、飛騰著,時空的逆流風馳電掣。他兩耳轟轟的響,不知是風在吼,還是他自己在叫。他像被分解開來,手、腳、軀體一塊塊往下墜,一顆心滾在半空,被那最後道力量重重擲U了地。
他死了。
時空中一片靜謐,無聲無息,唯有心跳。
他的心還在跳!青狼霍然張開眼,看見昏黃的天,四野濃綠是他熟悉的山林,他氣籲籲吃力的爬起,還不太支持得住,忽然有條纖細的影了,撥開茅叢,嗚咽的朝他奔來。
“青狼,青狼,你回來了!”
看仔細,竟是小雨,一雙手臂牢牢箍住他,說什麼都不再放開似的。他挑起她滿是淚痕楚楚的臉蛋。
“小雨,你怎麼沒有好好待在鄰社,跑回部落來了?”
她撲簌簌的直掉眼淚。“我擔心你和巴奇靈,如果,如果你們也死了,我也……我也……”
也決意隨他們而去,不願孤零零活在這個世上。
一提到巴奇靈,青狼急急問?“巴奇靈人呢?”
小雨回頭朝紅櫸木那頭看,老人趴在暗紅的箐火一邊,青狼衝過來時,老人的口鼻間還有些嘶喘,然而很隱微了。這年輕的哮天戰士啞聲大喊:“巴奇靈!”
“青狼,”那隻枯瘦的手抓住他,僅僅一絲餘力。“宋淩秀帶兵來了,你要……對抗他,你能的!”另一隻枯手把小雨的手牽過來,交與青狼。
“小雨是你父母做主,婚配給你的,帶著她……殺出重圍,哮……天社的命脈,就在你倆身上……”
暮天裏閃過雷光,巴奇靈冷悠悠溯一口氣,朝空中呢喃:“阿娃,愛妻,我來了……”
在兩個年輕人跪地的嚎哭聲中,哮天一代大巫帥溘然合目。
此時在部落下方的樹林,已隱隱可見火炬和刀光,青狼遽然把淚一收。
宋淩秀,你來得好。我既能將二百年後的你撞入深穀,我就能將今天的你粉身碎骨。真真之恨,我絕對替她報了!青狼拾起一支地上的長矛,迎著烈風赫赫站起來。今夕一戰,決定存亡。
他是哮天社最後的戰士,他不會讓部族的命脈就此斷了。
回頭將小雨的手一牽,他喝道:“來吧,小雨,我帶你殺出重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