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一九九O年日本京都古都四月籠著霧,霧裏的櫻色,是恍惚的紅影子,白影子。

司機駕車沿著青潺潺的鴨川走,後座的雪關搖下車窗,半探身,張大了一雙眼睛,熱切又好奇地捕捉窗外的花景。身旁,卻有個聲音低低柔柔的傳來,「不要期望過高了,雪關,這個時節的京都櫻花,恐怕和你麗姨一樣——嫌老了點。」

聽了這話,雪關馬上轉過頭來,抗議聲起,「你才不老,麗姨,你不過三十八歲!」

非但不老,這端坐在雪關身邊的女子,還是個美人,嫋娜白皙,一身緞子黑,襯托出她的貴氣、雅氣。任誰見了荒川麗子,誰都要驚豔。雪關每回和她一起站出去,眾人都當她們是對姊妹花,絕料想不到她們會是母女的關係。

麗姨是她的驕傲,她的依靠……她愛她!

這麼想著,雪關心頭暖熱起來,伸手去牽她的手。或許是這春日的黃昏帶了點寒意的緣故,麗姨蔥白的指尖冰冰的……也或是因為她待在國外的日子太久了,乍然歸來,一時間竟不能適應故鄉的天候了呢!

「三十八歲……那麼,我離開京都,整整有十年了,」她望著窗外迷蒙的街色,有點出神地喃喃說。不時有些洛式的老屋宇掠過車窗,是黑屋簷、紅漆格子門,古色蒼然。但是,一路教人看之不盡的,依舊是那一片櫻海。「鴨川上這些垂地櫻,也老了十年……」

車停紅綠燈,雪關隨著麗姨的目光遠遠地投向堤岸,不自禁倒吸一口氣,驚聲道:「天!這些櫻花……」

沉甸甸、紅豔豔的,驚世駭俗的開,開得千枝、百條都失去負荷,墜了地……

雪關瞧呆了,車往前開,但她的眼神卻沒有收回來,耳邊隻聽見麗姨幽幽地說:「垂地櫻就像發了狂的女子,愛了人,要奪他的心、他的注目,於是,拚盡了性命的開花,不惜從枝頭淪落下地……」

這番對垂地櫻的形容,不知怎地,竟使得雪關覺得有種悚然感。她靜默著,想象這為愛發狂的女子,好半天後,忽然打了個冷顫。

不,不是她打的冷顫,而是麗姨打的冷顫……還是,她兩人一起都在顫抖?麗姨讓她握著的那隻手,仿佛更冰冷了,雪關不覺用自己的掌心去摩挲它,想使它暖和。

麗姨一定是太緊張了。這段日子,她內心承受的壓力不能說不小。打氣的話雖已說過許多遍了,雪關還是想再告訴她,「不要擔心,麗姨,雖然你離開京都這麼多年,這裏的歌迷並沒有忘記你,今晚你的演唱會,一定會成功的!」

雪關陪著麗姨,過了個水洋,一趟路飛回京都故鄉,第一幕重頭戲,就是今晚在文化會館開場的獨唱會。

荒川麗子,一個在京都原是淡去了的名字,又似乎還留著餘韻,神秘、美麗、難言的,記憶中的絲絲縷縷,總有人忘不了她,總有人要來追尋她……因而使得這一夜文化會館的演唱大廳坐無虛席。

一連三支義大利曲,兩首英文歌,兩首日本民謠,壓軸的卻是首淒豔絕倫的中國曲子——紅豆詞。

燈色乍暗,投下來月白的一道光,使那舞台顯現出一種絕崖似的孤高、清曠,而荒川麗子便是那崖上的一株紅蘭。

她身穿露肩紅綾晚禮服,朱唇一啟,歌破崖頂——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全場觀眾都為之人醉、入迷了!雪關坐的是第一排的貴賓席,一整晚,深切感受到背後一片屏息聆聽的張力。她跟著又是興奮、又是激動,手心不住的滲出暖汗。

一曲紅豆詞都還未了,台下的掌聲便響了開來,更有人起立高喊「出塵之聲、中塵之聲」——這不就是荒川麗子當年在歌壇的美譽嗎?

雪關跳起來拚命鼓掌,高興得兩頰熱烘烘的,熱淚不自覺的冒了出來。她就知道,麗姨的豐采、麗姨的歌喉,一定會再度攫住人心!

望著台上款款答禮的麗姨,雪關感到好驕傲呀!恨不得奔上台去擁抱她、親吻她,讓所有人知道,這個漂亮、出眾,吟歌像天籟的女人,是她最親愛的媽媽,是打從她八歲起便疼她、陪她、照顧她長大的,誰也不能夠取代的母親。

掌聲未絕,獻花的來賓湧上台去。忽然,雪關注意到一邊暗紅的走道上有條影子那是個年輕人,長挑個子,捧一大把葵百合,想必也是個獻花者,卻走得慢悠悠的,存心要落後,要等到最後似的。

磨蹭了許久,終於,一步一步的,他抬級而上,在白色絢麗的舞台燈光下,一步步趨近荒川麗子。所有獻花者都退下了,舞台上偌大空蕩,此時,隻有他單獨麵對她了。麗子婉然含笑,他遞給她百合花,身子又貼近一步,額前一縷發絲垂下來,他俯頭仿佛對她說了什麼。

完全是一轉眼的工夫,台下的雪關清清楚楚看見麗姨臉上的表情整個變了。

那人,以一種近乎壓迫的姿態對著她,他帶笑,卻是冷笑,說著台下聽不見的話。

而麗子驚怔、踉蹌,直勾勾地望著他,手伸向他,身子卻一陣陣搖晃——百合落地!

雪關眼睜睜的看著她的繼母在舞台上暈厥下來。

心中駭然不已,她叫了聲「麗姨」,不知現場已經騷動起來,不知自己掠了出去,往舞台上衝。好像隻是刹那間,她人已撲到了繼母身邊。

她叫喚她,撫摸她緊蹙的臉。猛抬頭,她怒聲問那陌生人,「你對她說了什麼?你對她說了什麼?」

那人巍巍站立在那兒,低眼看她。該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紀,典型日本大學生的模樣,一張清秀的臉冷冷的,口氣也同樣是冷冰冰的,「沒說什麼,我不過是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被她拋棄掉的丈夫和兒子。」

先是一陣驚愕,雪關隨即忿然起來,嚷道:「你這人在胡說八道什麼!她是我母親——」

他一口截斷她的話—「她在做你母親之前,是別人的母親——親骨親肉的母親。」

雪關來不及應答,懷裏的麗姨蠕動了一下,閉著眼含含糊糊地叫著一個名字——

「小悠,小悠」

疑惑、惶恐一起翻騰,雪關看著麗姨,忍不住又仰臉去瞅那個人,亙覺他可疑。

「你到底是誰?」忿忿然的問著。

「我嗎?」這年輕人冷笑了笑,臉上滿含著譏嘲和很意,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其中一個被荒川麗子拋棄掉的人,她的兒子——鐵悠。」

這是小出雪關生平聽過最荒謬、最不可置信的一件事——

她的繼母有丈夫,有兒子;她的繼母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

一年前台北外雙溪雪關的父親走得很突然,在冬未,由於一場突來的心肌栓塞。

沒有人想象得到,這個英俊、穩健,四十歲不到,在東洋貨幣史領域裏有獨到研究的青年學者,就這麼撒手去了。

後事是係上他幾位老同事聯手治辦的,他們曉得,這個日本家庭在台灣並沒有親族,十來年,似乎跟老家那邊也缺少聯係,骨灰就在此地進了塔。

他的綠玉壇子旁邊,置著一尊年代更早的綠玉壇子。

十年前,雪關的父母飛回日本探親,雪關不曾同行,因為患有氣喘病,被托在台灣友人家裏。三個月後,她父親隻身而返,懷裏就抱了這尊綠玉壇子——她親愛的媽咪已成了壇中枯冷的骨骸。

那年,雪關才八歲。父女倆著實過了好一段淒涼日子,她父親陰鬱得像帶子狼。

一天入夜,父女兩人在那張沒什麼生氣的鬆木餐桌前對坐,雪關掙紮吃著不成樣的晚餐,她父親則大口吞他的悶酒。門鈴響了,她父親扔下鐵杯子,頂著一張憔悴黯淡的臉龐撞過去開門,好像這時候不管誰來,都準備跟來人幹一架似的。

門一開,他卻怔住了——

階前立了個戴帽的窈窕女子,腳邊有隻駱皮行李箱。一陣端詳,她用一口極有韻味的京都腔柔聲責備道:吉原,你沒有把自己照顧好。」

跟著,她在雪關麵前盈盈蹲下,——輕撫小女孩紮得像一擔草的發辮子、三個月前就不合身的小藍洋裝,和小腿一處該上點碘酒的小傷口,然後,對她父親昂起頭,口氣變緊了點,「你也沒有把女兒照顧好。」

當場,吉原感情崩潰。她起身時,他呐呐的還極力想問,「怎麼……你到台灣來了?」可是沒等她回答,他突然啞了喉嚨,喊一聲「噢,麗子!」便一把抱住她。

這看似堅強,實則內心脆弱的男人,就這樣趴伏在她的肩頭嗚咽起來。

小雪關當時便有種奇妙的感覺,這位同螞咪一樣像個仙女的漂亮阿姨,會是她和爸爸的救星。

那夜,爸爸和阿姨在書房裏幾乎長談到天亮,雪關不知內容,但自從媽咪死後,那是她睡得最安適的一晚。

雪關的預感果然靈得很,那隻駱皮箱子從此留了下來,這個美麗的女人,最後也做了小出家的女主人。

雪關後來曉得,原來麗姨和爸爸、媽媽是京都的舊識,自年輕時代便有了情誼。

雪關死去的母親是位美聲歌唱家,麗姨跟她是同行呢,在京都早出了名。

然而,到了台灣,麗姨卻潛沉得很,頂多就是在私人聚會裏露一手。日常她深居簡出,對於雪關十分鍾愛,和雪關的父親相處,也是狀極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