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關的心起了變化!
最初隻覺得隱隱微微的,卻好像在一瞬間,就從那隱微轉成了劇烈!
那一瞬間究竟發生在什麼時候,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地說不上來——
或許是在博物館廊上,她用皮包壓住心口的那時候;或許是她在雨中跟著鐵舟跑的那時候,也或許,是在那座泥地屋子裏,他的嘴唇迫近她,他發稍上的一滴水珠輕冷地落在她臉上的那一刻……
反正,造成那變化的,是什麼原因、在什麼時候,雪關都無法揣摩。心底淩亂地盛著鐵舟的形影,他的每一種樣子,深邃而帶著險意,每一種都讓她感到陌生、悸動,不能明白。
越不明白,她就越迫切的想要明白!
麗姨做出院檢查的這天下午,雪關和稻村持在醫院的小咖啡室等候,她把握住這個機會。
「你問的是鐵舟這個人?」
感謝天,稻村沒給她那拐了十八個彎的問話弄胡塗,她是從園藝、野鴨子和富月份的天氣開始談起的。他彈了彈香煙頭,煙裏雪關忍著沒嗆聲,為的是要凝神聽他的全文。
「他是你麗姨命裏的克星,你麗姨不該碰上他的,卻偏偏碰上他,十八歲就碰上了,害苦了這一生……」
她也不知是咬著,還是舔著發澀的唇,小聲地問:「他……他是個浪蕩子?」
「浪蕩子?」稻村的調子提了一提,等到陡起的眉毛放下時,他臉上出現一種混合的表情,有不齒、有嫉妒,卻又像不得不拜服。「這人二十八歲就做了京都大學的副教授,藝術史是專業,做陶是高手,搞古董是行家;他鑒定古物,單靠一對肉眼、一雙手,圈子裏那批人就不敢不把他的話當真。」
所以,他能夠一句話搞砸人家滿堂的生意……這麼想時,不知何故,雪關有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不,鐵舟不是浪蕩子,」稻村搖頭道,狠狠地吸著煙,「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子,聰明、銳利、天分高,十來歲時由他叔父帶到日本,年紀輕輕就嶄露了頭角……」
鐵舟的叔父,鐵得日,當初也是看出這個侄兒可以造就,將他從台灣中部的鄉下地方帶到日本京都。鐵得日自己是戰後赴日的,做中國文物買賣發了跡,因為一直是孤家寡人一個,便把全副指望放在鐵舟身上。
由於家學淵源,鐵舟從他叔父那兒學盡了古董的各路門道,他自己卻是在陶藝上最先展現才氣的,原本立誌往創作的路子走,可這卻有違了他叔父對他的期望。
打滾商場一輩子,鐵得日賺了財富,他是有點見識的,不甘耽於市儈氣裏,他一心盼著享聲望,立個書香門第。
鐵舟後來依了他叔父的意思,也不算太勉強,他本來就好學,人生誌業從書本裏下手,也是一條大道。十七歲,他就進了京都大學。
「然後呢?」雪關等不及的問。
「然後一路風光,」稻村啜口咖啡,重新夾起煙來。「大學時代寫出研究級的論文,成了風雲人物;研究所還沒念完,京大就讓他開了課。他和麗子的戀愛更是件轟動事,兩人二十歲就結了婚,一場校園婚禮登上了京都的各大報頭——京大的青年才俊和關東的名門之女……」
稻村猛一下拍桌、咬牙,把雪關嚇了一跳。「這台灣來的小子,把咱們最美、最有身價的名門閨秀奪走了——當時恐怕不隻我一個人,全京大的男學生都恨死了鐵舟!」
那副氣憤之色是個玩笑,可是他卻證實了,「後來真的有人恨他,而且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那也是遲早的事,因為鐵舟的直言、尖銳、不留餘地。叔父死後,沒人攔著,在古董界,他老是戳破人家的謊話,搞得商家、藏家都把他當仇人。
回到學術圈子,他隻消一次堅持自己的想法,就會有人被他得罪。最嚴重的就屬那一回了——京都學界大老聯合為一家甚有來頭的私人文物館背書,沒人吭半句話,鐵舟一跳出來就說那是「集體作假」。
他把每一個人都氣得想蹲下來吐血,他的人生裏開始充滿這些嘴角淌著血的人,他們就叫做「敵人」
敵人永遠忠心守候著,等你中箭,拉你下馬……
「所以,十年前,他一出事,明箭暗箭都來了,京大待不下去,別的單位又忌憚他,才子淪落,這也隻能怪他活該倒黴,他太不懂得做人了,偏偏又扯上那件官司命——」
說到這裏,稻村突然收住口,家驚覺到什麼,瞅著雪關看了好幾眼,然後一言不發地直往煙灰缸裏搗煙頭。
雪關坐在那渾沌的煙氣後麵,意亂心愁,蹙眉問:「官司命案,對吧?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意外。把它當意外,大家都會好過一點,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追究的,很無奈,但也隻能這樣……」
忽然,他改談起人生哲學來了,雪關覺得古怪,稻村的口氣變得閃爍不安,可是他那樣說,透著一種安慰的意味!就好像……是在安慰她。
她簡直不懂她為什麼要感到惶恐。
小咖啡室外麵來了個人拍打玻璃窗,是協會的司機,稻村跳起來,到窗邊和他比畫了幾下,回來便匆匆收拾桌上的煙盒、打火機,說是協會臨時有點事,要先回去一趟。
雪關點頭點得心不在焉,兀自坐著,有個念頭含糊而龐大,湧上來、湧上來,起先不知道那是什麼,隻覺得是要緊的,讓她想著,竭力地想著……
稻村往外走時,雪關遽然喊住他,「稻村先生——」
她抓到問題了——相近的年齡、相近的背景,她父親也是京大出身,也在二十歲左右與她母親結婚,這些重疊的部分,呶呶地擾動她,不能不引出一點聯想。
「我父親,」她道,「我父親當年也在京大,他應該認識鐵先生吧?我父母和他有什麼關係嗎?」
問罷,雪關才發覺到她對於這片往日雲煙,所知實在是少得可憐,過去十幾年在她家裏,她從沒聽說過有關它的一言半語。
扶扶眼鏡,稻村的眼神隱藏在琥珀色的鏡片下。「你父母和鐵舟的事,我不清楚,」他很快地說,「他們和鐵舟、和麗子之間的事,那是……誰也弄不清楚的。」
稻村最後那兩話,無端端令雪關恐慌起來,仿佛正好切中她的一個疑心,又不知在疑心什麼。雪關像給推了一把,跌入一種迷亂無措的感覺裏。
她離開咖啡座,一個人走到對麵的公園,在櫻花林中來回踱著,一顆心踩在煩亂的腳底下。欲雨而未雨的古都天色,清濕霧暗,雪關曉得時間不早了,麗姨該做完檢查了,她怕自己在這樣的情緒下回病房去,會向麗姨說出、問出些莽撞的話來……
仰了頭望,望不見醫院高樓,隻見空中、地下茫茫一片都是櫻花,已到季節未,該謝了,卻還是執拗地開著,全不給自己和世界留一絲餘地。
雪關一時驚愕起來,望著這片沒有空隙的自然,在未曾回京都之前,一直夢想著的花景,她像是第一次對它有了真切的感受——
這些濤濤的櫻花巨海,教人喘不過氣來!
如同受不了這些花的沉重的籠罩,雪關轉頭往公園外走,走出花海,到了欄杆口,卻詫異地停下來看——遠遠一端有個人,站在櫻樹下,幾度抬頭,眺望著醫院透著燈光的窗口。
他察覺到有人接近,掉過臉來,視線和雪關會個正著——即使在幽暗的天色下,她還是看出這人的表情轉變了,他怔了一怔,旋身就走開。
雪關馬上反應過來,跑上前喊他,「鐵悠——」
他不搭理,雙手插在墨黑夾克口袋裏,收著脖子疾走。
雪關橫過草地,趕到他前方把他擋下來。「你幹嘛見了我就跑?」她問。
那縮住的脖頸悻悻地一挺。「我幹嘛見了你就跑?」鐵悠辯駁,別開一張臉。
然而隻一瞥,那張臉孔上交錯的羞惱、矛盾與掙紮全看進雪關眼底,她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剛才一次一次的抬頭眺望,他騙不了人,他尋找的是麗姨那間房的方向,但她知道,他絕不曹承認的。
打量鐵悠,他那使性子的臉的輪廓,他的眼鼻、高秀的額頭,雪關發現到了,都和麗姨出奇的肖似。隻因為是男孩的長相,他母親的那份嬌柔,在他身上顯出的便是俊秀,隻不過,他給人的感覺稍嫌單薄。
雪關感到一種輕微的情緒浮上來,像是嫉妒。因為眼前這男孩才是麗姨親骨親肉的孩子,在不知有他的時候,雪關可以全心全意地將麗姨當做至親,可他一出現,她那份心思就成了是占有。
這樣一來,她微妒的心情,又帶上了難堪的意味。
既然她與鐵悠是處在這種衝突的局麵下,她大可不理他、不幫他,但是雪關內在的那點善良,她柔軟的心地,使她拋棄了自己的情緒。她其實是十分同情鐵悠的,因為他從小失去母親,和她是一樣的處境,而他比她又更值得憐憫。
扶著欄杆看過去,樹影之間搖曳著醫院白亮的燈光,她開口娓娓說道:「下午佐伯院長替她做最後的檢查,如果一切沒問題,就可以出院了。她這幾天在病床上漸漸躺不住,很心急那些公演的計畫,胃口也好了很多,也許真的沒問題了……」
鐵悠瞪著她,「你講這些做什麼?我沒必要聽這些,沒必要知道她的好壞。」
「可是你卻有必要偷偷跑到醫院來,偷偷盯著她的窗口看——」
「我沒做這種事,你在編劇情!」鐵悠臉紅脖子粗的反駁。
這下,雪關對他的不誠實感到生氣了,「鐵悠,」站到他跟前,直看進他眼睛裏,她激動地說:「你要騙別人,那也就算了,但是你不可能連自己都騙!如果你惦記她、關心她,你想見自己的母親一麵——」
「我不想!」他吼,接下來一字一字都咬著牙筋,「我不會關心一個、惦記一個,甚至想見一個對我沒半點情分、半點愛的母親,」
「她愛你,」雪關拿從未有過的堅決口吻告訴他,「你是她唯一的、僅出的,和她骨肉相連的生命,她愛你。」
雪關絕對相信,麗姨有著做母親那種發乎自然的天性,即便是環境迫使她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她對他的愛也永遠存在。
可是在鐵悠這邊,就好像被一記最劇烈的打擊戳入了內心,這個總是拿自己生命裏的不幸來打擊自己的年輕人,他連不幸以外的部分都不肯接受了,他內在的某一點,終於支持不住,猛抓住雪關的兩隻手臂,用力搖撼她,喊著,「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
你以為我會相信?」
他推開她時,她住後撞上一棵櫻樹,吃痛的叫了一聲,那一聲,倒把鐵悠叫醒了,驚覺到自己的魯莽動作,又把她拉回來。
彷佛想道歉,但他下頷抖索得厲害,隻能擠出了一聲,像個嗚咽。
而雪關同樣受到突如其來的感情的衝擊,眼中閃著淚,回想著自己十年來所得到的母愛與溫情,她啞啞的、斷斷續續地說:「如果,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她也能夠疼愛,那麼,自己的孩子……連著骨肉、連著心,那種愛,無論怎樣都是斬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