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古廊上鐵舟那沉沉不動的身影子,背負著四固的陰暗,四麵都像有壓向他的重量,終於使得他顫動了起來……

然而,顫動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眼眸,眼裏充塞著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痛苦、惻愴。

僅僅與他那樣的眼神對上一眼,雪關的心便一道一道的裂開了,跟著起了痛楚感。

刹那裏,她有個強烈的感知——

不管此地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有著什麼樣的情仇糾纏、傷人與被傷,鐵舟都是這當中受創最重、最痛的那個人!

雪關在夜半醒來,在寂冷的織花榻榻米上。

紙門拉開望出去,長長的走道那一頭還有著燈色,麗姨一定還在那兒,守在她受傷兒子的床側。

鐵悠入夜後開始發燒、夢囈,醫生來過了兩回。據三澤說,他是三天前的晚上在河原町出的車禍,抵死不肯住院,這才回家來的。

這件事故,雪關不能不覺得她該負點道義上的責任——顯然是那晚在櫻花公園,她著實刺激了鐵悠,他一熱血沸騰起來,下一步便決定成為飛車少年,摔斷自己的一條腿!

稻村過了黃昏才走。把她們留在三澤大宅,他顯得很躊躇,然而,拗不過麗子的堅持。而對於麗子來說,回到京都之後所發生的這種種情節,不論她事先是不是料想過、盤算過,總之,她仍是再度陷進來了,在一個命運裏。

正因為朝著一個命運她這樣一步步的接近、走來,彷佛那命運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來的。

雪關輕聲步出房間,覺得這時候若是過去探看麗姨,對於她和病人都像個幹擾。

她本來在鐵悠睡房的外室與麗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後才讓三澤安排到這客房歇下。

夜涼的迥廊,木欄杆上染著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來得清而寒,雪關獨自依著欄杆,忽然心惻惻的,想著這謎似的古都家鄉、謎似的事、謎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園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縷謎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裏,那泥地屋子裏,他打下午便進了工作室,那時候醫生剛走,鐵悠被治療過,沉睡在鎮靜劑的藥力裏。鐵舟的態度出奇得很,這屋子裏的事,乃至於麗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種方法,使它們變得與他無關。

雪關走下迥廊,循著那光影子去,一顆心提得和腳尖一樣輕。

泥地屋子裏到處亮著裸露霜白的燈泡,但也許是在深育,也許是霧氣的緣故,這陶舍幽悄悄的,像是中國詩裏那句「雲母屏風燭影深」的味道。

不聞人聲息,她先給右壁一座斑駁的格子架吸引了過去,一個個木格子裏,存放著各式各色的中國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麵手寫的標示——

宋磁州窯畫花枕破片、宋龍泉窯雙魚洗破片、明青花魚藻盤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窯小膽瓶,彩陶、黑陶器殘片……

那些個天青、影青、月白、描紅、紫金的,種種幽豔的色澤;那留在碎片上的,斷損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隻麒麟,甚至隻是仙人一隻殘了的雲灰袖子——

雪關深深地被迷住了。

這些祥陶、斷瓷怎會有如此這般特殊的美感?這種殘缺之美,哪來的動人力量?

她想癡了,連那一張張標示上墨濃的筆跡也看癡了。

是了,一定是鐵舟的手跡,帶著拙趣,但是一筆一劃極清正的文字,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個個下了注明……

冰裂紋、柳葉紋、魚子紋、蟹爪紋……雪關默念著,仿佛想把這些美麗的名詞留在心裏。這時,忽然聽見屋子的另一邊有動靜,她從格子架前走到後頭的一座方門一探。

一股熾熱感迎麵而來——她看見兩座窯,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獷的磚砌、興興轟轟的火氣,鐵舟就在那窯下,粗服亂發的,臉上也是一種鬱鬱烈烈的神情。

他在燒窯,分明是到了關鍵的時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窯上煙囪裏的磚頭抽出一點、推入一點,再抽出一點;不住地由那窯門上的洞口,窺伺窯內的火色。

不知不覺的,雪關走入了窯場,走入鐵舟四圍的煙和霞裏。

他就算曉得她,也沒作聲,全神守在窯下。卻於一霎間,他跳起來,雪關還沒弄明白怎麼一回事,已見他熟練迅速地堵窗口、關閉焚燒口,拉下一切機關。

他的窯火熄在一個最適切的時間上,早一點是欠火,晚一點便過火了。

然後,像是筋疲力盡似的,鐵舟往旁邊一座舊陶缸一坐,脫去一隻粗麻手套,用兩根手指直揉著眉心。十幾個小時的工作,終於告了一段落。

雪關靜靜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輕聲問他,「什麼時候可以看到窯裏的東西?」

「還早,」鐵舟回道,「燒窯的時間長,等它冷卻的時間更長,急著開窯,釉麵受冷會龜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會碎掉。」

她凝視他,突然,詰間似的道:「你對窯裏的作品沒有把握嗎,鐵先生?」

鐵舟抬頭,眼裏帶著驚訝之色。這深夜不眠的少女,這樣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從哪裏看出他的內心的?

久久他才承認,「我花了幾個月的工夫親手造這座窯,已經燒過六窯了,還是摸不到它的脾氣,今晚這一窯……」

話便斷了。鐵舟丟下手裏的粗麻手套,起身走開去。

今晚這一窯,承載了更多震蕩不寧的情緒雪關默默地替他把話說完。

鐵舟沒有離開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從缸裏挖出土團,在那方老樟木釘成的長條大桌上揉起土來。

徹夜燒陶的男人,穿著斑斑漬漬橄欖灰的麻褲子,雙袖高卷,長發覆下額來,卻覆不去額心焦慮的顏色,那是等待開窯的緊張內心,也許更摻著一層對發高燒的兒子暗暗的記掛……

雪關豁然之間了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選擇讓自己麵對窯火的煎熬,是因為他也同樣需要熬過這一夜,如同鐵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腳邊,看他手與泥相和,百數十遍,一記一記的揉搓,那團土在他手裏出現了奇妙的變化,她低呼起來,「菊花,土裏有菊花的樣子!」

啪地一團泥巴丟到她手上,鐵舟對她說道:「揉士是做陶的第一步,揉得均勻就會有菊紋。」

這下機會來了,證明她果然笨手笨腳的!任憑她怎麼賣力學習鐵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終情願是團泥巴,不肯被塑,導致這位挫敗的少女陶藝家發出了怒吼。

鐵舟好笑地瞄她。「你錯在兩手同時出力,」他移到她身後,伸出一雙手握著她兩手背,「這樣,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換另一手……」

何其溫柔周勻的動作呀!沒有多久,雪關便驚喜地叫起來,「啊!它出現了!」

一朵菊花徐徐地在她的掌心裏張開來……不!是鐵舟的手……

和著泥水,結實漂亮的手引導著她。她由背部感受到鐵舟的整個人,那微溫的胸口、柔軟的腰身……他的一雙胳臂輕攏著她,隱約像個擁抱。

雪關偏過頭看他,看見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陣蜜糖似的感覺泛上她心頭,她就像要往後跌入他的懷裏了。

似乎鐵舟忽然覺察到什麼,很快放掉雪關,走開了幾步說:「時候這麼晚了,你不該回屋子去嗎?」

「讓我留在這裏,讓我和你一起等著開窯。」

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詞,轉身又進窯場去了。

雪關在長桌邊站久了,有些腿酸,慢慢往地麵的草席子斜坐下來,手裏依舊捧著那菊花團,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裏感到很恬靜。

等她嗅到草席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時,她已俯身困去了。

微明的小高窗,她臉上有薄亮的陽光,她像被什麼聲響驚醒,一時間有點恍惚,不能分辨這該是什麼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聲響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與瓷淒烈的尖叫……

雪關從草席上翻身而起,搖搖撞撞地朝著方門奔了去。

鐵舟戴著粗麻手套,執一把長鉗,那窯已經開了,他勾出一隻灰釉瓶來,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對準後門舉起來——

後門敞開著,望出去是爬滿鬆根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開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兒。

「不要——」雪關叫著跑上前,拉住鐵舟的袖子,「不要就這樣打碎它們!」

鐵舟回過頭,臉上滿是失望鬱憤之色。

「你不懂嗎?這一窯我又失敗了,燒出這些有瑕疵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留下來!」

她或許不懂,但是看著鐵舟砸碎自己的作品,就像看著他砸碎自己的心,雪關為他舍不得。

「就算有瑕疵,也一定有它可取之處,這些作品是你花了力氣、用了心燒出來的,我看到的!」她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喘著、急著,一定要使他懂得自我珍惜。「即使是殘缺之物,都有殘缺的美,就像格子架上那些古陶片一樣。你自己的作品,你一定能看出它們的意義,至少……至少暫時留下它們!」

鐵舟定定的看著雪關,她兩眼清盈地泛著的是淚光嗎?這女孩竟為他這點不值一顧的東西流眼淚?鐵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閉目,但覺得雪關的身子輕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俯頭看見她那極其可愛的唇型瑟瑟顫著,他好似朝著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雙唇迎著他而來,是雪關摟住了他的頸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澀的,卻蓄滿了驚人的力道和熱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裏,鐵舟隻覺得他完全敵不過這少女。

女孩瞬時停下來,微紅頰色,迷茫地看著他,忽然迸出一句話,「那個傷口——」

她的喉嚨顫了顫,「麗姨胸前那個傷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傷了她?」

他黑沉沉的瞳仁裏有一道光暗下來。

「我是傷了她……」他說了話。

半天她都沒動,一掙開他,便一直倒退到後門,眼睛始終看著他。然後一旋身,她飛也似的跑走了。

雪關跑過鬆與杉錯落的林子,跑過陰翠深沉的日本庭院,一古腦地衝入屋裏的長走道——

在這一刻裏,她徹底明白鐵舟絕不是惡人——一個惡人不會像他那樣的承擔過錯,那樣的飽含痛苦,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或者根本不曾做過!

「麗姨——」

外室波浪繪的紙門半開著,麗子在黑彩幾前抬起頭,雪關撲到她膝前,揪著她紫蒙蒙的縐麻裙子低喊,「我喜歡鐵先生,麗姨——我愛上鐵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