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恐怖駭然,黑夜似的整個淹過麗子的臉。
她死盯住雪關看,但那眼神透空,恍如退到了另一個時間、另一個空間,看著另一個女人。
陡地一叫,「不能是這樣子——」麗子在榻榻米上拂開雪關,起身往外跑。
悶愁的雷聲在屋簷上響起來。
在石榴花上響,在她的腦門心上響,那雷聲,一路跟著她到了泥地屋子,轟轟隆隆地彷佛打在她和鐵舟那偌大空白的距離之間。
鐵舟人依舊站在窯前,長鉗已經擱下來了,手裏還抓著那隻灰釉瓶,慢慢向麗子轉過臉龐,臉上有淡淡的胡青,和在這樣憔悴瘦損的當兒,他益發顯得懾人的男子魅力。
麗子整個人落入了絕望裏。不管她曾經蓄積過什麼樣的力量,現在似乎統統粉碎掉了——在鐵舟之前。
她戰栗地與他對望,趨向他一步,又一步。
「那首紅豆詞,」控製不住嗓子,她還是逼出話來。「我在文化會館唱壓軸的那首紅豆詞,你……可聽到了?」
是的,在片段的電視轉播上。但鐵舟背過身去,隻道:「就算我聽到了,又有什麼重要?」
「你曉得對我很重要!」她衝到他跟前,也不知是激動,還是一夜未睡的疲累,她忽然身子軟軟地往下溜,伏倒在鐵舟腳邊。
一闋紅豆詞,正是當年鐵舟一字一句教給她的。要唱好它並不容易,關鍵在一個速度上,唱快了失味道,唱慢了又令人不耐。而他從前總說,總說她唱這支歌敗於韻味的不足。
這使她到今天都還是存恨嗬!
「難道我唱的紅豆詞永遠得不到你的心?」她從地上仰起臉來,話聲淒厲。
鐵舟低頭看她,她蜷縮的身子抖索著,還有一股嬌態,但那一身上等紫麻委在地上,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蒙了塵的黯淡感覺。
他將她攔腰拖起來,動作幾近是粗暴的。她頭發散了,絲絲縷縷掛在豔麗卻慘白的麵孔上,他直視著她,這睽違了十年的女人……是的,她仍然保有當日背棄他時的美麗。
隻是,那美麗給他一種殘損感,用什麼都彌補不了,就像那些他曾經捧在手心上裏惋惜的,已殘的陶瓷古玩,再美也終究是毀了的……
這毀了的感覺摧折著他的心,始終折磨著他。
躺在他一條臂膀裏的女人,和著微弱的呼吸喃喃道:「回答我、回答我……」
仍然斤斤執著於這一點。這趟京都演出,刻意唱壓軸的紅豆詞,為的是什麼?她朝朝暮暮忘不了昔日他指她的不足,她要他聽見今日的歌聲,要他說她一句好!
好或不好,他點破她——
「從前你唱紅豆詞,太過於銳氣,而今是……」他頓了一頓,「太過於哀怨氣。」
麗子從骨子裏震了起來,彷佛被鐵舟道中的那滿腔的哀怨都湧上了雙眼,她一對眼神如泣如訴,淚光點點,一個勁兒地望著他。
沒錯,一闋紅豆詞她是為他唱的,就算是恨他、背叛他、離棄他,這許多年來,她依舊愛他這個人啊!
麗子沙啞地叫了一聲,猛抓住鐵舟的肩膀,十指都陷入他的肌理中,差不多像擠的把自己擠入他懷裏去,不顧一切的去吻他。
她吻得醉了、狂了,幾乎有點病態的,沉陷在昏醉裏醒不過來。直到一陣肅殺的怪叫聲,從門外深渺的鬆林子直襲了過來,把迷霧都撞開……是那頭老鶴,千重子,在遠處嘶啼。
她被鐵舟狠狠地扳開來,兩人都氣喘籲籲著,他的目光卻不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去,遙遙望著後門,喉嚨裏咕噥著,「小出……」
那女孩子站在那兒,扶住木條門框,秀臉泛著青蒼色,不知是給那突如其來的鶴唳,還是眼前的這一幕嚇著了,她那又是驚征、又是惶惑的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
麗子扭頭見著她,變了臉色,把鐵舟推開時也同樣急遽,掉過身奔去將雪關一拉,「走,雪關——」
那樣子拖著、拽著,那樣子倉皇,在枯黃凹凸的鬆林地,別說是雪關了,連麗子自己也是不住的踉踉蹌蹌。
一路跌進了屋子。兩人在榻榻米上立不穩,都跪倒下來。幾枝碧黑色的鬆針沾在雪關的頰上,來不及拂去、來不及喘息,她一隻手猛地給麗子捉到嘴邊——狠狠一咬!
雪關痛叫起來,「麗姨——」
雪關的指頭給咬破出了血,麗子卻還一手緊緊抓著她,一手把自己的指頭也送進嘴裏,雪關睜眼見麗姨那白瓷也似的冷白的牙尖,硬生生的在自己的指端咬出血花來。
看著麗姨皮破血流,那目睹的痛感強過了自己手上的那點傷,雪關眼裏一片濕濡,連嚇出淚來自己不知道。
「跟著我發誓——」麗姨那神態、那語氣之凶厲,雪關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舉著一隻帶血的手,簡直像要賭什麼可怕的毒咒。
「一、一定要避得遠遠的!」
聽了,雪關隻是瞠目結舌。
「發誓!」
在麗姨那直勾勾的眼神下,雪關全身被無名的恐懼感包裹住了,對於麗姨的舉動完全不解,又不敢不依她,隻得蠕動著發澀的唇囁嚅而語,「一……一定要避得遠遠的。」
「二、絕不幻想!」
「二、絕不幻想。」
「絕不迷戀!」
「絕不迷戀。」
「絕不——」麗子的嗓聲變沙啞了,卻像鈍了的刀子般還可以割著人。「絕不去愛那個男人!」
雪關忽然發不出聲音,胸中像有什麼連同她的呼吸、她的念頭給強行拿走了。然後,麗姨最後的一句話割進她的耳裏——
「麗姨和雪關都一樣!」
瞬間,雪關領悟了這件事——發這許多誓,為的還會是誰?麗姨口中的「那個男人」,指的正是鐵舟。拿「絕不去愛」的一條鎖鏈,一頭鏈住雪關,一頭鏈住她自己。
沒有錯,麗子明明還是愛著鐵舟!
然而,究竟她真正恐懼的是雪關去愛,還是自己去愛?
麗子抓著雪關的手直搖撼,「說呀,雪關!」
淌血的手指像通了一條神經到心口,一抽一抽的痛著。雪關哽咽了,「我、我不能……」
她那年輕、清真的本性,做不到口是心非。對於剛發現到的愛情,不知道怎麼捧住它才好,卻也不能夠沒心沒腦的這樣說放就放了。
「你以為你愛得了鐵先生?你以為你愛得了?」麗子的逼問裏滿是絕望的調子。
雪關的眼淚淌下來。「麗姨也一樣嗎?」
被這麼一問,麗子僵了僵,慢慢打起寒顫來。她是不堪被反問的,也許是埋在她內心的那一切,連她自己都沒辦法正視。
倏地她跳起來,把雪關也一道從席上拖起來說:「這地方不能待了,我們走,我們離開——」
從這些古舊淒傖,深幽幽的迥廊、玄關,麗子在這節骨眼上一心想走的地方,奔出去;出了屋子,也還是深幽幽的庭院、圍牆……籠罩下來,深幽幽的天空。
好像無論怎麼奔逃,命運也不會有兩樣。
「太太,太太——」
一道傾斜的人影從岩片砌的小徑喀喀喀地跑著,跟在她們後頭直喊。不必回頭,麗子也曉得是什麼人想攔下她,那個人她幾乎是害怕麵對他。但是,他追來了,三澤春梅斜肩喘氣地追上來,從肩後抓住了她。
「你是怎麼了,麗——」喊一聲她的名字,他及時改口,「太太,你要上哪兒去呀?」
他抓,她扭,雪關在這團掙紮裏被推到一邊。麗子昏頭昏臉地直嚷嚷,「讓我走、讓我走——」就是眼睛始終緊閉著,不肯看三澤。
「別再說這種話!這裏是你的家,你不能再走了——小悠那孩子醒來了呀!」
聞言,麗子一怔,悠悠地在原處站住了,記起那整夜夢囈的孩子,幾次喊媽,都是乞憐般的調子。她原是為了他回來的……
此時,由他們背後響起鐵舟的聲音,「一個不想留的人,三澤,你該放她走吧?」
麗子緩緩回過頭,他站在那北山杉蕭疏的葉蔭底下,暗裏仍見一雙灼灼的眸子。
兩下對望著,麗子像入了神,忘了旁人,也忘了剛剛自己的爭嚷。
從當前一刻的世界墜入他的眼底、他的世界……
一旁的雪關把這一幕全瞧進了心眼裏,麗姨和鐵舟那種冷眼、熱眼的交迸。說是仇嗎?或許也是情。她忽然有種站不住腳的感覺。
突然,麗子一眼射向她,臉上接連掠過幾種表情,沒一種是雪關抓得到意思的,但是雪關確確實實看出來——麗姨不一樣了。
她秀媚的一雙眼睛變得深不可測,臉上有著微微的抽動,可是她抿緊的嘴唇,呈現出一種堅執的線條在一個雪關不知道的當兒,她轉變了,產生了某種強大的意誌。
她慢慢地開了口,「你說呢?三澤,是放我走,還是留下我?」她問的是三澤,兩眼瞧住的卻是鐵舟。「或者,也沒有所謂的去留,這裏本來就是我的家——」
「十年前你已經離開這個家。」鐵舟提醒她。
麗子挪幾步子,杉影子下與他麵對麵,隔了一段距離的雪關,清清楚楚聽見她說的話——
「我是離了家,卻沒有簽字離了婚,我仍然是這地方的女主人,仍然是——你鐵舟的妻子。」
鐵舟沒作聲,鳳眼黑黝黝的,也沒有表情。
屋子裏這時候傳出一陣呻吟,沒別人,正是那位臥床的斷腿公子!
鐵舟轉身進屋子,接著,麗子和三澤回過神,也一起趕了進去,留下雪關一個人站在荒冷的庭院,內心一個覺悟,像一記掌摑厲厲打下來那樣的痛切、明白——
她愛上的是繼母的丈夫,是繼母一直還愛著的男人!
當一屋子人忙著嗬護鐵悠之時,雪關不聲不響地溜出三澤大宅,心頭亂糟糟的,也不辨方向,就在街上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