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一帶老街坊,歪歪傾傾的路麵,黑舊的店頭,張著京染的布簾子,簾子後陰陰的,總像布著什麼秘密。
總像三澤大宅裏還藏有其它的內情,是她不堪想象的。
街巷裏突然呼呼嚷嚷地冒出一頂神轎,風裏飄著無數的黑帶子,四周有一群人穿古色服裝,吟哦搖擺,那古怪的腔調,那一張張塗白粉的臉,讓雪關頓時掉入了一種奇詭的氣氛裏。
這不知是什麼神社在進行什麼祭典,說起京都的祭典,那是數也數不完的,雪關叫得出名的也不外是葵祭、隻園、時代三大祭。對於家鄉的種種,她不明不白的太多了。
她被這不知名堂的行列吞沒,感到整個世界是無從說起的茫然,京都這些塗白粉的、掛麵具的臉,怎麼也看不出麵目,看不出真假……
她腦子裏模模糊糊地浮過麗姨的臉、三澤的臉、鐵舟的……幽邃、生氣的表情,對著她斥喝,「笨蛋,杵在這兒,想給遊神隊伍踩爛了做豆腐湯?」
才一驚醒,她就被拉開了——也不曉得鐵舟打哪兒冒出來,抱住她就往路旁的圍牆貼,寬挺的肩膀護住她的頭臉。神轎從他們身邊撞過去,地上的一窪黃泥水,在她臉一掙出鐵舟的懷裏時,便被濺到了。
遊神隊伍鬧烘烘地過去了,雪關狼狽地揩臉,瞧瞧手上的黃泥,呐呐的道:「不是豆腐湯,是味噌湯……」
鐵舟板著麵孔,顯示他完全無意講點笑話,鬆弛個人神經。事實上,他正惱火得緊,一整天他都知道雪關失魂落魄的,當她偷偷跑出屋子時,他跟了出來,從這裏開始,他就不高興了——
他還能夠否認嗎?他一直緊緊地在注意雪關,這個他不想,也不要理會的女孩。
這樣子斯文秀氣,在他麵前總流露一味小女人的姿態,幾分羞澀、幾分嬌憨,但她也有昨晚的那種堅決與熱情,竭力維護他的作品,好象看在她眼裏,他的一切都是好。
可惡!這女孩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來打動一個人的心?他還保得住自己的一副木石心腸嗎?瞧見鐵舟一張慍怒的表情,雪關不知道他是什麼心思,猜不著他怎麼也到了這遊神的街上,他不是該與妻兒在一起的嗎?
忽然,雪關感到一股失意委屈堵上心頭,撇下豆腐、味噌的菜單,她轉身便往回?走,讓鐵舟跟在後麵。
等到雪關三次從三澤大宅的大門走過去,再兜回頭,卻都不知道要跨入門裏,鐵舟便肯定了她在導航方麵有困難。
「這裏有識途老馬,你可以問路。」他說,一手去推大門,一手拉她回來。
這時他才發現雪關滿臉都是淚,原來她哭了一路!鐵舟幾乎是下意識的張臂把她擁住,也許是讓她給抵住了,他胸口有點痛,而內心又稀奇地泛滿了溫柔情緒,再想不到他還能夠這樣的輕聲細語:「不認得回家的路,也犯不著哭啊!」
雪關含淚的鼻音持續在他溫暖赭紅的上衣褶縫間細細碎碎響,他挑起她的下巴,看著她問:「和路沒有關係,嗯?」
女孩的眼神變淒惋了,把堵了一天的心頭冤鬱吐露出來,「我不曉得……原來,麗姨一直是有婚姻關係的……」
而你,便是那樁婚姻裏的合法丈夫,對你的戀慕成了最難堪、最絕望的事!雪關在心裏呐喊。
他有片刻不言語,然後才慢慢搖起頭來。「沒有了,」他說,雙手扶住雪關的肩,自己都不明白,對這女孩有這種慎重其事的態度,又能如此心平氣和。「那場婚姻早經由法庭結束掉了。」
這時,庭院裏卷起一陣塵灰,有個人嘀嘀咕咕地掃著落葉過來,在十來步外打住,眯眼打量門檻前的兩人。
是那幫傭的老婆子,拄一支竹掃把,身子佝僂在白罩衫裏,嘎著聲音說道:「……
怎麼你又來了?和咱們鐵先生這樣疙疙瘩瘩的!不是我簡婆多嘴,人多活了幾年,多說幾句話也是應該的,鐵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你和鐵先生怎麼好也不能好到人家的屋簷裏來呀!良子小姐。」
明明是這老太婆昏頭認錯人說的話,雪關聽了卻凍住了,整個人化做冰冷,鐵舟鬆手放開她,沒有說一句話,逕自大步踩過一地簫颯的落葉走了。
雪關追了幾步,才瞥見屋廊下有個人靜靜立在那兒,看著他們。「麗姨……」雪關出了聲,但她像沒聽見,悠悠地別過身去。
「麗姨——」雪關叫著衝過去,她是再也受不了了,這霧裏謎裏的一切秘密,在廊角捉住麗子的紫衣袖,眼淚已奪眶而出。「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告訴雪關,你和鐵先生,和——和——」
「和白羽良子。」就像從喉嚨裏刨出來似的,麗子替雪關說出這名字。
雪關啞著不能出聲,心裏震駭地喊一聲「不」,然而,打從第一次聽那老婆婆提到「白羽小姐」時,她一直抗拒不肯讓它成形的事實,如今已經一點一點的暴露出原形。
麗子回過臉,林外那漸暗了的晚霞,照得她臉上一片殘紅。她慘傷地笑了笑,「你該也猜到了吧?是的,白羽良子,也就是你母親,一直到死前……都是鐵先生的情人。」
要說得公平一些,其實是她自己把白羽良子送入鐵舟懷裏的,是她領著鐵舟去認識她、熟悉她,到最後愛上她的。
怎麼不呢?那樣的風致楚楚,娟秀、謙柔,麗子自己不也是第一眼見到良子就喜歡她嗎?
也不盡然啦!她初次碰上良子是在南禪寺,良子慌張狼狽,不知給什麼人追著,下板道時差點就撞倒麗子。
「躲到這裏來——」麗子反應快,看情形不對,機敏地把她拉到一家茶水店的後巷子裏,掩護住她,隨後又卸下自己身上的披巾、外套,讓她改了裝脫身。
前後匆匆,她們隻交換了幾句話。十來天後,麗子在學校收到一隻包裏,裏麵附了一封信,署名白羽良子,說是見披巾上繡有麗子的芳名、學校,猜想她該是這院校裏的女學生,因而將披巾寄來歸還,但那襲上等縐綢和服外套,卻在奔逃的時候損裂,竟致不能修補複原了。
觀此考究服色,想必小姐出身富貴人家,這麼昂貴的和服,良子眼前實在無力償還,但良子一定會想辦法湊合出這筆錢的!當日得小姐慨然相助,使我這個在京都無依無靠的孤女有無盡的感激,我斷不會忘了這份人間的溫情……
一封信情詞懇切,加上一筆很是端秀的小楷字,麗子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孩留下極大的好感。然而,整件事她並沒有放心上,當時她心上另外有件事、有個人——鐵舟!
這個京大的才子,這個台灣來的,可恨、可惡又可愛的年輕男子,把她的一顆心弄得四分五裂。
誰都不要去招惹鐵舟的好,即使是她,即使款款跨入陶藝社學生聯展的會場,一眼看上那件題名為「夢」的灰藍手捏陶,也不該回頭去問,「岡崎社長,這件作品的作者願不願意割愛,把它賣了?」
陶藝社社長一味癡癡地看著她。穿著一色煙紫織錦和服,隨發婉然而下兩條鸚哥綠緞帶!她偏過秀臉微微一笑,不單是岡崎一人,在場的那些社員、那些參觀者,個個收不回目光。
京大校園公認的美人,出自一個有過授勳的將軍、名醫、議員的家族,從小她跟著留意的姑姑學音樂,一副天生的好歌喉早出了名……
麗子自己也知道,她走到哪裏都有人要為她傾倒,像這會兒簇擁在她左右的這些人、像昏陶陶的岡崎學長,一心討好她,一股勁兒代替別人答應,「隻要你喜歡,當然願意、當然願意……」
但是呀!即使是她,也不該犯這種錯。即使進了展覽會場,也不該一眼就被那個灰藍色的夢吸引去,看著作者名牌,看著那陶品奇崛的線條,想象塑造它的那雙手……
「我喜歡這件作品,我要買下它……」
四周都是迎合她的聲音,一片熱烈的空氣,冷不防冒出個人聲,「誰說我要賣了它?」
由會場另一端慢吞吞走出一個人來,秀長身段,接近於水蛇腰,大約是這個緣故,他舉手投足間總帶了些慵懶味道。
頭發又嫌長了點,他也不管,從兩頰覆下來,露出來中間一段極俊的眉眼、鼻梁,和那微諷的、似笑非笑的唇形。
「岡崎!這些東西是展覽品,不是買賣品,忘了嗎?」
話是對岡崎說,但他一雙鳳眼卻瞅住了麗子看。從人叢中朝她踱了來,空隙隻有一點點,他偏要橫過她的跟前,有那麼一個刹那,他與她麵對麵,逼太近了,他襯衫上兀兀的黑鐵扣子從她紫錦的胸口刮了過去刮出響錚錚地那麼一聲,從此留駐在她的生命裏。
就是他,鐵舟,「夢」的主人!然後,他移一步而過,踱出會場,走了。
隔天的校園,消息傳遍,女孩子們一致用傾慕的語調譴責道:「鐵舟好壞,作品不賣!賣人家鐵板!」接著又悵歎,「可憐的麗子,碰這麼個大釘子,看來不是每一個男孩子都買她的帳嘛……」
她們都快活極了,麗子卻私下歎氣,對於嫉很她的人,她也隻能有這點貢獻。
不過,這點貢獻並沒有維持太久。四天後,麗子下了課往住處走,鐵舟忽然從街旁一排柳樹後頭轉出來,陶展落幕了,他手上拿著那件大概名氣已經傳到鹿兒島的手捏陶,把她攔下來。
「我的夢是不賣人的,」又是那種懶洋洋的、可惡的口氣,那種懶洋洋的態度,那陶舉到她鼻子前。「不過,如果碰上知音,可以奉送。」
「承蒙你看得起,」麗子又犯錯了,大家閨秀是不會嘟起嘴兒,露出又嗔又恨的模樣的。「但是,別人的夢我不要,我有自己的夢。」
她仿效他那日的姿態,頭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