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舟在傍晚離開警局,回到三澤大宅。
玄關的白格門扇邊挨著一條影子,顫幽幽地,咬著牙筋對他道:「三澤說得對,你才是沒資格的人,你從頭到尾的不屬於這裏——」
鐵悠拄著拐杖,手裏握一把刀。鐵舟閉了閉眼——真是幸運呀!這屋子裏的每一個人都恨他!
顯然鐵悠也聽見了下午三澤春梅喊得震天價響的那些話,這男孩子瞠著一對紅眼睛,也不知是震驚、是忿恨、是鄙夷,還是什麼,直瞪瞪地看鐵舟——這個十八年來扮演著他父親的角色,實際卻與他毫無血緣的男子,過去他們如同陌生人,如今他們被證明了是不折不扣的假父子,整個事實對鐵悠的衝擊,彷佛比鐵舟來得更劇烈。
「為什麼?為什麼把我當白癡,瞞我這麼久?」
「相信我吧!被當白癡的絕對不隻你一個。」鐵舟很平靜,幾近於麻痹。懷疑和痛苦,他嚐得太多、也太久了,他最後終於對這兩種滋味失去了味覺也許他對麗子所說的「不在乎」,就是從這裏開端的。
鐵悠由於沒有鐵舟的那種痛苦,就隻有拿偏激和怨氣來麵對事實。「你是個冒牌貨,對我一直假惺惺,明知道你我之間沒有關係……」
會是這個原因嗎?鐵舟凝娣眼前這哆嗦、懷恨的年輕人,思想著——會是他內心清楚地知道他和這孩子沒有關係,他對他才會始終少了那一份父子情分,他和他之間才會始終那樣的隔閡—無法親近?
沉吟著,鐵舟搖起頭來。「這麼說不公平,小悠,我從來不曾對你虛假過,因為我從來不曾——」他坦承了,「把你當成我的兒子。」
聞言,鐵悠的臉孔驀地變白,像受到莫大的侮辱,叫聲「混帳」,踉蹌地朝鐵舟揮刀過來。
鐵舟一把便扣住他持刀的手。「別自不量力!」他喝道:「你這樣子對付我,又有什麼意義?」
他一放手,鐵悠一條傷腿支不住,倒靠在格子門扇上簌簌顫著,突然一古腦兒喊道:「你不把我當兒子、不把我當一回事!從我小時候你就忽視我,對我不聞不問,不管我花多少心思和力氣想博得你一點點的注意,千方百計的找機會想和你相處,你卻從來都沒有發現到我,你的眼睛從來沒有看到我!你夠自私了,隻顧在自己的世界裏活著,完全排除了我!」
鐵悠聲嘶力竭的,那充滿受傷、冤屈的口吻,像個小孩子的哭訴,鐵舟驚怔住了,這是有史以來他第一次聽到鐵悠說出這樣的話,他從不知道他埋藏著這樣的心思。
他呐然地道:「我一直以為……你不屑當我的兒子。」
「是你認為我不配當你的兒子!」
哦,老天!鐵舟仰天閉目。如果說,這十八年來!他和鐵悠生疏的父子關係——
縱使他們不是真父子——活脫脫是一場誤會,那麼,一切真的都要怪他!鐵舟頹然在玄關坐下來,久久不能言語。最後,終於才又開了腔。
「不是這樣的,小悠,」他十指交叉,望著腳下那寒濕褪色的地板,緩緩道來,「我不是忽視你,或是排除你,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你……」
這也是鐵舟多年來第一次道出他對鐵悠的內心——曉得這孩子是可疑的,卻也是無辜的,被這孩子的母親背叛的男人,他也不是殘忍沒良心,不能夠厭棄這無辜的孩子,卻也不知該從何接納他,於是用了最拙劣的方法,閃避他、閃避自己最椎心、最痛楚的那個傷處。
既然知自己對鐵悠是沒有權利去愛,或是去擁有他的,索性放任他,隨他自由吧!
鐵舟這樣一認定,便一撒手,在他和鐵悠之間就此墜下了那道鴻溝。
在後來的歲月裏,鐵舟對於鐵悠不能有做父親的情分,因而把他視為是對等的,站在相同的地位上。他賦予鐵悠如此一份尊重,對他也就有同分量的要求——他們是男人對男人,彼此不講誰退誰讓。
他們之間後來有那麼多的衝突對立,也是這麼開始的。
是鐵舟錯估了這一點——鐵悠永遠是沒辦法和他平行站立的,在他麵前,鐵悠永遠是個孩子;沒辦法得到他的父愛,那孩子生命裏就有一個部分也永遠成長不足。
至此,鐵悠終於明白了一切。過去他所受的那些冷落,而今真相又給他如此大的震駭,他控製不住地喊出連他都害怕的那句話,「這一切,就因為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是三澤的兒子!」
他丟下刀子,倒地痛哭了起來。
鐵舟雙眼發熱,卻感到心頭無此淒涼,前塵今事滿布了風霜。他從來沒有好好關照過這無辜的孩子,但即使是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悔疚,或隻能無奈,隻曉得他和他一樣的覺得愴痛。
慢慢地,鐵舟轉過身來,慢慢地擁抱住了鐵悠。一個受傷的人向另一個受傷的人伸出雙臂,這是頭一遭他們這樣的貼近,在這幽暗、溫暖的小玄關裏,如同父子一般。
這年輕人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哭嚎過後,他顯得困乏而蒼白,身軀異常軟弱。鐵舟歎口氣,扶他起來說:「回房間去吧!就算你還有什麼想頭,也得等傷好再說。」
?他把鐵悠送上床,鐵悠立刻昏沉欲睡。這時候,他才忽然覺察到屋裏了無聲息,紙門望出去,暗的走道、廳堂,沒一絲燈色。
「小悠,你母親呢?」他起疑地問,「雪關呢?」
「露台那裏……」鐵悠合著眼,蒙蒙朧朧說:「她帶她開了柵門,到後園去了……」
鐵舟趕到迥廊,廊外暮色深沉,冷風拂過空蕩蕩的露台,拂過綠陰陰的竹林,竹林深處有一搭一搭的聲響……
一道柵門敞開來,被風慫恿,自己拍打著自己。柵門過去,荒蕪幽微的一條林徑,茫茫延伸而去,沒入那看不見的暗處……
鐵舟整個人結了冰,脊背上一股股地冒出寒意。她帶她到後園去,麗子把雪關帶到她母親十年前喪命的地方去……
是後園,其實和三澤大宅還有段距離。破碎的石徑,路越走越荒涼,林相也越晦暗,雪關根本弄不清方向,她幾乎是被麗子拖著走的,走得那麼急,腳下的路又潮濕,三番兩次的差點跌跤。
「麗姨、麗姨,」雪關焦慮地喊,「我們究竟要到哪裏去?」
「水窖,三澤家的那座老水窖。」
喘息著,麗子的步伐比雪關還要吃力,衣領上一截雪白頸子汗涔涔的,她卻一步都不肯停歇,緊扣住雪關的手直走。她的臉色青蒼中泛紅,透露出一股熱切。偶爾她駐足聆聽,喃喃說:「溪聲,聽見溪聲就到了……」
四周的老杉、樟樹、馬醉木搖著沉甸甸的樹影子,使她的神情忽暗忽明的,顯得有種虛幻感。
虛幻中,她彷佛聽見雪關在問著「你帶我到水窖去做什麼」……或者,那是良子的聲音?哦!是的,良子,那個已蛻變得光彩奪目,淩駕於她之上的白羽良子——
不,應該稱她「小出良子」。她早已嫁為人婦,不是嗎?既嫁為人婦,卻再度對初戀男子燃起情火的女人,幹不該萬不該,她又從台灣回來,又一次闖入麗子和鐵舟的生活,甚至於還把麗子從她的歌唱地位擠了下來……
「麗姨——」
一聲痛呼,是雪關,麗子愕然回頭,女孩倒抽著氣對她說:「你掐得我好痛喔!」
麗子低眼看,她一隻手箍在雪關的手臂上,尖尖指甲陷入內裏,雪關疼得要掉淚了,竭力想掙脫她。
但她終究沒掙脫成,麗子依舊抓著她,轉過頭去,發了一下呆,忽然歡呼起來,「水聲!有沒有聽見,嘩啦啦的水聲?」
雪關一顆心涼了半截,麗姨根本沒有聽見她。麗姨沉陷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她那迷離恍惚的樣子,令雪關又愁又怕,不知該如何是好,隻一味被迫地跟著她團團轉。
麗子狂熱地尋找水聲,發髻給樹校弄散了披在臉上,她也不管。她滿耳朵都是那潺潺的水聲、那颯颯的風聲,那地方近了,她知道,那是她十年前一切計畫的起點。
也和十年前一樣,來到這地方,她整個人既覺得興奮,又覺得恐懼,恐懼和興奮,一個化冷,一個化熱,如大汗一般濕漉漉的在她周身淌流。
她一步沒走穩,仆倒在灌木叢上,雪關也跟著跌下來,一群烏鴉由林中撲飛了出來,她頭一抬便看到了——
林蔭深處,一座石砌的古建築佇立在那兒,默然地與四麵的相對。
「水窖……」麗子拉起雪關向它走去。
荒草中有小石塔,鳥蘿從破牆上垂下來,青黑色的苔蘚布滿了古徑、石階……
整個地方充滿著廢園的妖異氣氛,著實令人忐忑不安。
前麵,就是那四四方方,低矮簡陋的水窖建築,一道黑洞洞的小石門,鑿了石級往地下去……
雪關忍不住開口哀求了,「麗姨,天晚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麗子卻輕飄飄地微笑,「這水窖底下有個大秘密,難道你不想知道?不想讓我告訴你?」
難道你不想把歌唱得更好,不想在京都一舉成名,良子?
恍惚之間,麗子眼前的人由雪關幻化成了良子,她依稀聽見自己十年前那哄誘的口吻,也依稀看見當時良子的眼神一亮,表情一下變得熱切起來。噢!她當然想了,她等了這些年才有的機會!
如果想,那就跟我到水窖底下去。
林稍上的天空,忽然響起悶雷,醞釀了一下午的雲氣破了,豆大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撒下來。麗子仰起臉瞧——很好,下雨了,這樣山麓的溪水會一寸一寸的漲上來、漲上來……
她回頭捉住雪關的手,力氣蠻強得驚人,由不得雪關掙紮想逃,一個拖拽,她把雪關帶入了那道黑門。
鐵舟在樹林裏奔跑,山道崎嶇,阻礙了他的腳程,一段路後,他煞住了步子。
他由山腰撥開枝楹往下眺看,茫茫林樹像灰海,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老水窖的方位。
三澤家那座水窖的地勢很低,如果沿之字型的山路走,太費時間,他應該抄捷徑下去——
?才這麼一轉念,雷和雨便打了下來,鐵舟心頭凜然,感到一陣陣的不祥,如此急雨,會使山麓的溪水迅速上漲,衝入水窖……
雪關、麗子……
鐵舟猛地跳起來,那莫大的驚懼感像催趕著他,他跨出山徑,亙接竄下了陡坡。
大宅的水窖有著什麼秘密?
其實,當初蓋這座水窖的原因並沒什麼奇特的,不過是先人為了防旱,由山穀鑿溝,引溪人害,儲存水源,如此罷了。也和大宅其它的一些老設施一樣,早年就已經閑實不用了。
後來卻讓三澤春梅的祖爺爺無意間發現它一個奧秘。
據說,老祖爺爺也曾經年少輕狂,一度和京都隻園最紅的藝妓有過一段火熱的日子,一個炎炎夏夜,兩人起意溜到後山水窖去飲酒戲水。這藝妓一向以歌藝著稱,那回趁興在水窖中唱起小調兒來,竟發現水窖的回音之佳,能夠將歌聲裏種種微妙的音色反映無遺,宛如一麵鏡子,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美醜都瞞不了。
後來有人說,這水窖之所以有此奧妙,可能是因為水窖特殊的結構。那是一個地下兩層,呈漏鬥狀的大空間,上下層當中一條引水道,外麵閘門一開,水由此灌入,漲滿水道,先流入下層,水位逐次上升,最後漲滿整座水窖;另外,也有人說是石材的影響,有人敲下一片水窖的石塊回去,竟琢磨出玉一般的質地來……
「三澤水窖」成了個練嗓子的奇佳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當年三澤的祖爺爺編造出來的說法,好有個理由與隱密之處和他的隻園情人私下幽會。
然而,就拿了這樣一則傳奇性的說法,十年前,荒川麗子把良子誘到了後園荒廢的水窖裏去。
故事是真是假,良子也弄不清楚,但是,她興致勃勃的很願意試一試。
她人生最大的機會現在就握在她手裏呀,號稱是京都戰後最大的一出歌唱劇「出塵之聲」,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奪得女主角的位子。天知道競爭有多麼激烈,眾多強硬的對手之中還包括了荒川麗子,而她最後居然打敗了她!
良子會投入「出塵之聲」的角逐戰,實在是有點無心插柳之意。她和丈夫吉原由台灣返回故鄉,本來隻打算探親,恰巧就碰上京都文化單位籌製「出塵之聲」這麼大的盛舉,整個藝文界、音樂界一片熱鬧,良子所遇,幾乎人人都在談論此事,她實在很難不被這股氣氛所打動、所感染。
這次回京都,良子內在有一處深埋的、壓抑的情感起了變化,使她一直心神不寧。
憑良心說,這些年在台灣,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算是十分和樂的,她有丈夫可伺候、有女兒可疼愛,閑來,在台北還有個藝文圈子可供她展現歌喉,交際酬醉,日子過得充實而愜意,良子沒有感到不滿足過。
或者說,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不滿足,直到,再度見到了鐵舟。
五年不見,鐵舟已是名滿學界的學者,當然,他那份名聲是毀譽參半的。他變了不少,眉宇之間有一抹凝肅之色,招呼一千舊友為他們夫婦接風,也偕同麗子與他們夫婦小聚過幾回,但是麵對她,他並沒有多少話說。
直等到他接她到三澤大宅的那一次,由於吉原臨時應邀到東京出席一個講座,良子沒有跟去,她一個人留在京都沒得照應,便暫時移至三澤大宅去落腳。那天鐵舟親自開車接她過去,自她返京,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相處。兩人的態度顯得夠生分的了。
到了三澤大宅,下車之際,她那紅色細跟的鞋子踩到小石子,差些跌倒,鐵舟伸手扶住了她,兩人身體靠得很近,他的手心有一種灼灼的溫度,穿透她鏤空的衣袖子,一種肌膚相親的記憶感突然間翻湧而上,良子半靠在鐵舟胸前,在兩人繃張的空氣之間,她望著他,他望著她。
鐵舟手抓著良子的臂膀,半晌,慢慢地說了一句話,「這些年,你豐腴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