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子別過身去,忘了那股悶空氣的存在,笑吟吟地對丈夫道:「天大的消息,良子告訴你沒有?她硬生生地從我手裏把『出塵之聲』給搶走了,這女人是可怕的敵手喲,我早該提防的,不過……唉!這該怎麼說呢?良子的的確確比我適合唱『出塵之聲』,我甘拜下風,誰教我實在沒有那種輕飄飄的歌路,現在製作單位要為我加戲碼,譜一套新曲目,讓我有更大的發揮空間,我還真是因禍得福呢!良子,咱們倆從現在開始要好好加油了喔!」
兩個女人果真積極的投入準備工作,誰都看得出來麗子對於良子的支持、協助,她和她一起讀劇本、試曲子,研究劇中角色,琢磨服裝造型,兩人從早到晚一股勁兒地忙著,良子有任何需要,麗子幾乎是有求必應,就拿一套登台所需的首飾、行頭來說好了,麗子甚至開了櫃子任由良子自己挑、自己選。
處處得到照拂的良子,顯得企圖心更強了,在歌藝上的鑽研也更精了,她不是被麗子拐騙入那座老水窖的,她是自己熱切地要去,打第一次聽說在那水窖唱曲兒的神奇現象,她便不斷地提到它。
麗子微笑道:「哪天我就帶你去試試吧!」
她也在做準備……另一套準備。
一連幾天,她坐著聆聽暮春潑辣的大雨打在屋瓦上,簷下的渠道發出像小瀑布般的流水聲,從前,這正是三澤水窖用以儲水的時節,而今水窖早就荒棄了。那天下午,麗子領著良子一步步走下石級時,那窖底隻有一片厚厚的,幹死了的黑苔蘚,空闊的水窖間,她們交談的聲音清亮的迥蕩著。
良子的歌聲迥響著,隻是,同時間還有一股隱約的水聲,淙淙不斷的流著,沒有被發現。
良子真是忘我呀!在自己的歌聲中,一支曲子接一支曲子——麗子遠遠望著她想,她要承認自己是真的不如她了,少了那股子熱勁,現在的她,能做的隻有等待。有些惆悵地,她抽出手帕,慢慢擦拭起剛才偷溜出去扳開水閘時弄髒了的雙手。
「好美妙的回音,這不是練嗓子的地方——這是自我陶醉的地方!」終於,良子唱得盡興,停了下來,還兀自撫胸輕喘著。
「很適合你,不是嗎?」
麗子的聲音傳過來,她高高的立在引水道之上,對著窖底的良子閑適的微笑。
「這不就是現在的良子?打從回到京都,就處在一種自我陶醉的狀態中,什麼都顧不著了呢!別人因為你受了多麼大的傷害,你也一無所知吧——你要返鄉的消息傳來沒多久,我就差點死掉一次呢,胸口被一把利刃劃了過去……」
要不是當時鐵舟奪下那把刀,它就要往麗子的心口戳下去,但也就是鐵舟和她搶奪那把刀,它才會走了偏鋒劃過她的胸口,留下一道猙獰的傷疤,說到底,鐵舟還是得為這個意外負責任的——
那晚,她無意中發現他關在書房,胡桃木老式唱機在低迥慢唱,那熟悉的、哀婉的調子,「紅豆詞」……
有多久了,他們不聽這首歌,不碰這首歌,提也不提這首歌,因為那歌裏鎖著一些記憶,那些記憶是不堪被提起的。可是現在,他獨坐燈下,定定地聽著「紅豆詞」,他是在緬懷什麼嗎?是故人即將返鄉的消息掀動了他什麼嗎?麗子無可名狀地震動起來。
對於後來的情節,她其實沒有多少的印象了,隻記得她走進書房,問了他一句,「你心裏對她還是念念不忘嗎?」
鐵舟的神情變了,不過不是為了她問的話,一時興起聽歌的他,甚至搞不懂她在問什麼,是她抓著的那支拆信小鋼刀,那刀光直透入她的雙瞳,她的瞳子雪亮雪亮地,是她要自殘時的眼神——
鐵舟就算不懂,他的反應也夠迅疾的了,跳起、搶刀,那把刀在劃過麗子的胸口之前,先劃過鐵舟的手,血噴在鑲銀的刀柄上,他一時毫無感覺,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哪個白癡把拆信刀做得這麼鋒利!
他抱起暈厥了的麗子,急急衝出書房……
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麗子輕歎,對著底下那聽得一愣一愣的良子搖頭,「從一開始,事情就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我急哪!心想,得給你一些什麼警告才好——外頭貪心愚蠢的人真不少,描聲繪影地製造一點藏寶圖的風聲出去,就有覬覦之徒給引了來。前陣子有跟蹤你的、有給你神秘電話的,可你的警覺性一直不夠,每天大刺刺地係著那條白絲巾進進出出,還弄到那回當街被搶,差些給人割脖子、扯走白絲巾哩,良子,你這不是太遲鈍了嗎?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要你走,要你離開,你不屬於這地方,怎麼你就不懂?你要是領悟力高一點,今天我們也不至於跑到這陰森森的水窖裏來了……」
放了水,這窖裏有一陣一陣的風跟著來,麗子把她有些發涼的雙臂抱住;引水道裏流水匆匆,她趨近去探視,水花濺上她綴著珠的麻編鞋子,她顰眉往後退她討厭弄濕鞋子。
「坦白說,我本來沒多大把握,卻沒想到這座老水窖進水能夠這麼順暢,」她小心翼翼地沿著引水道走,一邊說道。
良子如大夢初醒。她原本站在一堆零散的石塊上,此際低頭一看,偌大的窖底已是水汪汪的一片,先前她太專注於吊嗓子,後來又太專注於聽麗子說話,這空窖子什麼時候開始進水的她一點也沒知覺到!
這會兒水淹得還不算太深,但也逐漸由良子腳下的石堆湧了上來,她位在水窖中心,想離開窖底爬上石階,非得涉水而過。她慌了,一腳踩進水裏,哪知原本一片幹巴巴的苔蘚,一浸了水,就變得滑溜無比,站都站不穩,加上那水冰涼得沁骨,她一驚、腳一滑,整個人便跌入水巾——整個水窖充滿了良子的尖叫聲,不諳水性的人,驚恐落水,怎麼也掙紮不起。
引水道上還有一排小水門,麗子才拉開幾個,大水便沿著石壁滾滾而下,益發把在水裏打滾的良子往窖中心衝回去。
水位越來越高,那女人一身的鮮綠衣裳在水影下翻騰,看起來像化黑了。有好半晌,麗子呆呆地站在那兒望著,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好,然後她跳起來,道:「我沒辦法再陪你呢!我還有事要做……」
她得趕一趟嵐山的庵堂,去探望她那衰老的姑母,可憐的老人家病昏頭了,她會當你一整日都守在她身邊哩!除了她,還有另一個不在場的證明,三澤春梅——
無論他知道什麼或不知道什麼,他都會站在她這邊說話。
她出了水窖,天空有陰霾的雲,雨,還會再下。她把窖門封上,把滂沱大水、黑暗和死亡一塊兒封在裏麵。
良子之死,被當成是意外,而且大半是她自找的——那段時間,誰都聽見她一股勁兒的提三澤水窖的事兒,地方又不熟,她實在不該自個兒闖去啊!
如今,「出塵之聲」的重任再度落到荒川麗子的肩上,她以最賣力的演出來哀悼她最好的閨友、最好的歌唱夥伴。她力求完美,可不幸還是留下了一個疏失,讓事情泄了底細——
良子不是自個兒闖入水害的,有人跟她一道,那個人反鎖了窖門!
所有的證據,彷佛在一夜之間全翻出來——良子與鐵舟過去的情史、兩人現在可能的糾葛、鐵舟與妻子不睦,與老情人也似乎談不攏;大宅裏幹活兒的傭人,簡婆瞧過兩人像是有些牽牽扯扯的情景,三澤索性就說兩個人要私奔,何況,良子遺下的一些手劄也透露出她的掙紮情愁;最後,致命的一記打向鐵舟——
良子溺死在水窖的那一天,這男人酒醉朦朧的,他已說不清楚自己當日的情形了,卻有一個人證實是他與良子最後在一起的,那人就是荒川麗子。
嫌疑的籠頭全指向鐵舟,這原不是腿子最初的打算,卻成了她最後的手段,因為,她終究發現了,良子的死也無法挽回她與鐵舟的愛。無法挽回的愛,她情願讓它毀滅,並且是——徹底毀滅。
荒川麗子笑起來,有幾分淒然,卻又有幾分舒暢,「小雪關啊!現在你都懂了吧?
我後來投奔你父親,而你父親之所以接受我,無非是命運在牽線,不要!不要責備我們,我們都是身不由己……」
雪關幾乎已聽不見麗子說的話,窖子裏水聲太大了,到處轟隆隆地響。隔了這些年,這窖子竟殘破得如此厲害,剝裂的四壁許多大大小小的水流,有的差不多跟那條引水道一樣湍急了,而那條引水道根本已坍掉了一半,水是直接往窖下灌,而窖下則是一窟巨大洶湧的水潭,不知道有多深,麗子還一直拖著雪關往下走。
「不能再往下走了,麗姨,太危險了——」
「不不,是你母親自作孽,是她自己要來的,是她……」
麗子答非所問的,仿佛不在這個現實裏,無視於眼前的險境,而雪關早已是魂飛魄散了。這窖子,這到處滲水、發黴的地窟,這個她母親埋了魂,而她繼母做了凶手的地方……這是雪關作過最最恐怖的一個夢。
她滿臉的眼淚。「求求你,我們離開這裏,求求你。」
「到這地步,我們還走得了嗎?」麗子笑起來,然後越笑越厲害,越笑越支不住,美麗的臉孔在那樣的笑態中都走樣了。
一聲哭嚎,雪關甩開麗子的手,返身往階上跑,麗子追她,在引水道上方的石級擒住她。兩人拉扯,突然,她們腳下的石級開始傾斜,破碎的磚石紛紛崩落,雪關根本來不及吃驚,隻感覺和麗子還揪在一起,人便滑了下去。
像那些蓀磚石當中的一塊,骨碌碌地往下滑,然後一瞬間,翻滾的世界戛然一停。
雪關終於聽見自己的喘息聲,抖簌簌地睜開眼睛——
她半掛在殘破的石堆上,一隻手抓著壁縫中一根裸露的鐵條,那鐵條已經半彎了,她身子下麵的石級也是搖搖欲墜的,而麗姨就攀著搖搖欲墜的石級,她的腳尖下去僅僅咫尺的距離,就是那窟陰綠洶湧的大水潭了。
雪關臉上滿布的不知是汗、是淚,還是從她頭頂衝刷下來的水流。她和麗姨就要掉丁去了,如果她們不趕快往上爬的話!她嚐試以抓住鐵條的那隻手把自己往上提,但沒有多久,就變成失敗的體操選手,在恐慌中,一條手臂漸漸的失去力氣,身子漸漸溜下去、溜下去——
突然,一隻大手從上方伸下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張麵孔出現在她眼前,滿布著緊張的線條、陰霾的黑雲,那英俊的眉心因而壓出一道深紋,繃住的下顎也像堅峻的岩石……
可雪關再沒此這時候更覺得那張臉是那麼可親、那麼甜蜜,她高興地哭出來喊道:「鐵先生!」
鐵舟的胸膛在猛烈起伏,鼻孔裏熱辣辣的淨是急促的呼吸,心中直詛咒——
該死!他早該封了這座造業的水窖!已是長久失修的老建物,幾年前的一場地震又傷了結構,幾度雨季裏大水的滲漏,這唯一一條石級的底基,不知有多少處都被掏空了,就等著像今天這樣的傾盆大雨,灌水、衝刷、崩塌……
方才一到窖門口,他就聽見崩塌聲,趕進來一看,就見到雪關、麗子兩個人像玩具似的懸在底下,一顆心差些從喉嚨裏跳出來。他沿著破碎的石階而下,顧不了危險,因為看這情況,下層這一段隨時就要整個坍落下去了。若想拉她們上來,他就得快一點!
「雪關,試著踩住一個穩固的地方。」但這簡直是在開玩笑,他在上方也差不多沒個立足之地了,同樣是靠著裸露的鐵條撐住了半副身勢,一個不小心,他也會跟著栽下去。
此時,下麵的麗子微微動了動,一些碎石肩滾下水潭,她攀住的那截石級在晃蕩,鐵舟曉得不妙,隻是他還未有動作,雪關已揚手出去大喊,「麗姨、麗姨!」
她想構麗子卻構不著,急得喘籲籲的。上方的兩人都沒有餘地再挪動身子了,鐵舟呼喝,「麗子!動一下!」
這一喝,似乎把麗子給驚醒了,慢慢地仰起頭來,發現了雪關那隻手,機械般地她把自己的手伸向雪關,她倆的手終於在空中碰著了,可麗子的目光一落在鐵舟身上,便一逕怔怔地望著他,就不再動了。
「麗姨,再挪一下,抓緊我,你下麵的石階在動!」
那半凝固的女人、半凝固的目光緩緩移過來,看著雪關,聽著她的求懇,彷佛不覺得有任何意義。雪關越想抓住她,越覺得指尖滑溜溜地抓不牢,這絕望、害怕的女孩,眼淚一顆顆迸落,喊著,從肺腑深處喊她,「求求你,麗姨——媽媽」
一聲呼喚,彷佛比四周的水聲還要更轟然,直震入荒川麗子的心腔。那女孩的呼喚裏對她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敵意和鄙視,隻有一個孩子的感情,一個愛母親的孩子那種由心底而發的感情。
被這感情震懾住的女人,從她已呆滯的眼眸裏閃過去一道極其灼亮的靈光,揉合了千百般複雜的情緒,熱的、冷的、喜悅的、愧柞的……慢慢的,她像是承受不住了,她眸裏的光黯淡丁來,從枯槁的雙唇縫裏擠出聲音,嘶啞地,對著喊她「媽媽」的女孩說:「你很久以前就沒有媽媽了……」
麗子的手開始掙動,一寸一寸的脫離雪關的手心,她的雙眼仍望著雪關與鐵舟,可是眼神已經空了,她的腳尖漸漸浸入底下的潭水,雪關駭然地要拉住她,卻被她使力一抽開——
「麗姨——」
麗子由那傾斜的破石級滑下了水窖。波瀾冷冽,有東西在她眼前、四圍飄著、飛著、舞著,漫天漫地的紅血點,嗬!是櫻花,鴨川上紅色的垂地櫻,肯拚盡性命的開花,也不惜從枝頭淪落下地……
「良子,看見沒有?多美麗的落花啊!」她在叫喚她,「起來,我們看櫻去……」
殘破的窖中央藏著漩渦,漩流凶猛的力量把人捕捉住,卷入渦心,吞沒。
鐵舟沒有聽見雪關的哭喊聲,他聽見的是自己胸膛內一種巨大,但是完全沒有聲息的爆裂,那爆裂,將一切全都結束了。鐵舟流下這一生最燙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