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一個月後古老的大木門被推開來,跨進一個人,北山杉的庭院裏,一群灰羽雀從綠枝上飛起來,啁啾個不停,有了這陣陣清脆的鳥嗚聲,給這原本寂靜的庭園添了許多生氣。

林蔭深處另一條人影子,恰好也朝著前院徐徐而來,兩個人在杉園搖曳的碧杉下相遇了,默然了片刻,那才進門的年輕人開了口,「我剛從拘留所回來……」

「情況還好吧?」

「他……」頓一頓,「算是很平靜,跟檢方也很合作,律師說,他的牢獄之災應該不嚴重。」

聞言,鐵舟點點頭,他表示過,他個人部分不跟三澤春梅追究,其餘的,包括水窖意外,都交由警檢方麵去處理了。說實話,鐵舟對於三澤一向沒有好感,然而在發生這種種變故之後,這個他本當更為厭憎的男人,他隻覺得他可憐;他放過他,會是為了小悠嗎?

「那麼你呢——」鐵舟望著年輕人問:「也還好吧?」

低下頭,兩手插在石洗藍灰牛仔褲的口袋上,鐵悠挪了挪腳步,腳傷還未完全複元,但他行走步履已經回穩了。這段時日以來,他消瘦了不少,事實上,他曆經了一段可怕的風暴期——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一個接一個而來的震駭、意外與打擊,鐵舟不敢想象他能熬過去,然而,奇異的是,他熬過去了。

揚起頭時,鐵悠瘦小的臉龐出現一股堅毅神色,是昔日在他臉上難得見到的,連說話時,口吻也是罕有的緩和,「我想,我會一天比一天的能夠麵對這一切、接受這一切。」

這時,枝椏上的幾隻灰羽雀乘風飛起,落在三澤大宅的簷頭上,啄弄那一條條垂蕩的老石蓮花。年輕人向前走幾步,仰望眼前的古舊建築,突然道:「我把北白川的公寓退了,我要搬回來,回三澤大宅。」

鐵舟不能不驚訝了。「你肯定,小悠?」他問,前些日子他自己才表明過,打算離開這座老宅門,離開他生命裏那個裂滅的部分。

「是的,」鐵悠低而清晰的應道,「我該回來,守住這個地方,畢竟——我是三澤家的後人。」

末一句話的撞擊力,雖說已不再那麼強大劇烈了,可猶然是個震蕩,使得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自己,鐵舟又覺胸口有點沉,但他仍舊對那孩子頷首。

「我想,他們……」他嗓頭有點沙嘎。「會高興你作這樣的決定。」

鐵悠回過頭,鄭重其事地麵對他。「我曉得有些事要做到並不簡單……謝謝你,原諒他們……」

鐵舟端詳男孩,他真的變了——一個月前曾經拿刀子對著他,曾經伏在他臂上嚎啕大哭的那個男孩,不能相信剛重逢的母親竟橫死於深水漩渦之下、剛相認的父親必須問審坐牢,他在那些衝擊裏翻滾,然後,一步一步爬了起來,現在,他麵對事實,有所承認,他,有了能力代替父母承擔與悔疚。

鐵舟到此時候,才算真正地安了心——這孩子終於長大成熟了!

他轉了身,往來的方向走,邊說:「你得重新收拾屋子。」

鐵悠卻又一聲呼喚止住他,有那麼一點羞躁,囁嚅地對他說:「這一整個月,謝謝你……天天幫我包紮換藥……」

扶持他、穩定他,在他需要力量爬起來的時候,把力量給了他。

那男人回首相看,深深的一眼裏,鐵悠於那一刻看出他自小就看過的一抹眼神—

—長久以來,一種關切深蘊,而無從表達的眼神,他到此時此刻才體會了。

不!他不是自己爬起來的,是鐵舟的溫暖感情將他拉拔而起的。

「小悠」

那立在杉風中的男人,從黃麂夾克口袋掏出一物,說:「這東西該交給你了。」

刻花小銅環上扣著一把老舊的黑鐵,琅鐺鐺飛落到鐵悠的手心裏,三澤大宅傳用了數代的大門鑰匙。鐵悠揣著那把老黑鐵,三腳兩步地登上玄關石階,進屋之前又掉頭過來,說了一句話,「對了,剛知道一個消息,雪關要回台灣了。」

鐵舟未答腔,其實他也知道,就是今天。

那男人慢慢的往鬆林走,走在古木寂寞的影子下,走著自己寂寞的路,一如昔日,卻因為明白一切結束之後,各有各的歸處,使得這時候他的步調走來格外的寂寞。

他來到泥地屋子,蜇過鋪地的草席子,蜇過樟木條大桌,在木格子架前停了下來。

依舊是那些個看似淩亂,卻是極有次序的破磁、陶片,漢唐明清,那些個天青、影青、月白、描紅、紫金,仙人的袖子,瓜蒂,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