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那少女是怎麼說的?

即使是殘缺之物,也有殘缺的美。

他一格一格的看過去,架子最後邊卻是一隻完好的灰釉陶,薄薄的一層飛塵——

一個月前從新窯裏燒出來,就在他要打碎它之際,被那少女擋了下來。

她要他留下它,她要他看出它的意義。

一尊不完美的陶瓶,悄然立在那兒,鐵舟作夢似的看著它。他是打造它的人,麵地失敗的作品,他該如何去思想、去觀照,給予它意義?

有瑕疵的線條、有瑕疵的質地,在在都顯露他當時形塑它的手法,那或許是無心的,或許是力有未逮,但,也或許是明明有意……難道說,失敗之作的價值,就在於它代表著他,他打造它的曆程,他在這個曆程中顯現的心思與力量,難道,它最大的意義就在於——它是他?

鐵舟站在那兒想著,神情恍愁,定定的,如靜淵一般。

不知多久,忽然,由他身後輕輕傳來一句話,「你知道我喜歡它什麼嗎?」

鐵舟的心胸猛地動了動,雖然沒有回頭,但他曉得那可愛的聲音是何人的;他也沒有應答,一心聆聽下文。

「我喜歡它……站得穩穩的樣子。」那聲音如是說。

是雪關,她來了,在遠離之前,她告別般的回到三澤大宅,穿過鬆林,來到這裏。

鐵舟重新去審看那尊陶瓶,這時候,仿佛才發覺到它所處是一個凹凸不平的木條架子,端詳它的姿態,他顯得有點驕傲,也有點欠自信,然而,他點頭同意了,「可不是,它站得穩穩的。」

長窗上的陽光穿進來,那灰釉陶於清爍的陽光下,有一種素樸的光輝。雪關走到鐵舟的身邊來,兩人一起看著架上的灰釉陶,靜靜的沒有說話。

久了,鐵舟忽然覺得心有點痛痛的,他不想看陶了,他想看雪關——好一陣子他一直沒看到她,他們一直沒有見麵。意外之後,忙於善後收拾,他一度暗暗為雪關擔心過,她在麗子的牌位前供花時淚流滿麵,然而,她能自己拭幹眼淚,自己做好整理,回飯店待下來。她以自己的力量平定自己。

在完全知曉了過去的種種,這女孩並不怨尤,也沒有質疑,不知道是怎樣一顆清真、溫柔的心,她厘清一切,並諒解了一切,就這樣,鐵舟曉得這少女比他還要有能力,而且有勇氣。

他愛她,卻不知從何得到她那種勇氣。

而今,她要走了,他隻能讓她走。

「你……準備回台灣了?」

雪關「恩」的輕應一聲,把一隻綠皮小行李箱擱在地上,然後,繞過鐵舟身邊,走到架子前麵,她穿著素淨的條紋綴榨漿草白色小洋裝,轉過身來麵對他,那臉上有一種惹人憐愛的文靜表情,鐵舟覺得他心裏的痛感更甚。

她嚐試地問:「我可以把這隻陶瓶帶走嗎?」

他一時沒作答,望了她半晌,問:「你喜歡它,隻是因為它站得穩?」

女孩慢慢搖頭,明麗的一對眸子看著他,「不是的我——喜歡它,是因為它代表你。」

過度受到震動了,鐵舟的臉色刹那間凝滯下來,他的眼神變得深暗,雙唇抿得緊緊的,他像是個被冒犯的人——僅僅是前一刻他對自己才有的領悟,這女孩知道,甚至於比他更早就知道了,他不明白他的內心是如何這般的被她闖進去,被她一一的碰觸、一一的捕捉住!

雪關感受到了,他的表情變了、氣氛變了,他會怎樣她不知道,不過,她很有決心,掉身過去,踮起腳尖從架上把她要的灰釉陶抱下來,再度轉過身來,她看著他,心裏忽然起了害怕,然而對於他,她明白她得要很勇敢、很勇敢才行。

「我還有一個請求——」她對他開了口,聲音很輕柔,但是清清楚楚的。「我可以把做這隻陶瓶的人也一起帶走嗎?」

沒有回答,泥地屋子裏靜得可以。那少女和那黑暗的男人站在那兒,你對著我,我對著你,都是僵持般的姿態,固執的、倔然的,宛如各有各的執拗,都無法鬆懈。

因為聆聽到的是那沉重的安靜,雪關覺得她的耳朵都痛了起來,她瞧不見自己的臉,否則,她會見著她臉上的絕望之色,她竭力地想再說話,可是似乎沒有半句話可說。終於,不知道能夠再做什麼,她慢慢垂下了頭,小綠皮箱的影子在她對邊,她移過去,拎起箱子。

鐵舟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他的臉始終朝著一個方向,所以,後來他隻能聽著雪關的腳步聲,聽著她往外走,輕得令人心疼的腳步聲走向了門口,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