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鐵舟才發覺到自己並不是文風不動的,他在顫抖,他的一雙手尤其顫得厲害,仿佛它們應該抓住什麼而沒有抓住,那股空蕩蕩的感覺從十個指尖竄過胳臂,襲擊他的心,他的心空洞得讓他痛苦地喘息起來,有些直覺淩亂地閃過他腦中,他還未能分辨,人已經一躍而起——
鐵舟奔出泥地屋子,奔過鬆林,鬆下一地的碧針,奔過鬆根州生的崎嶇地表,在鬆與杉幽然交錯的地帶,陽光下的明與暗在風裏、葉裏閃爍——或者,閃爍的是他眼底的淚?
「雪關——」
走在前方那女孩悠悠的回過身,手上的綠皮箱子掉在爬滿鬆根的地麵,她連同她懷裏的灰陶瓶被鐵舟張開來的雙臂緊緊地擁抱住,他的臉抵在她的秀發上。
啊!是的,果然是淚,否則,他的兩眼不會這麼灼痛、他的鼻腔不會這麼堵塞、他的嗓子不會這麼沙啞……
「為什麼?為什麼?我……我隻是一個失敗者,我不值得,」鐵舟用力哽咽著,滿喉嚨都在顫抖,「你母親、你麗姨……我對不起她們……」
是嗬!像他這樣一個人,這滄桑痛楚的半生,牽纏著兩個女人的愛與死亡,兩個都會是壓在他與這女孩心版上的陰影,他不能夠奢望可以將這片陰影從生命裏揮除掉,他不能夠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去過有價值的人生……他更不能、不敢相信,雪關是看重他,而且願意接受他的。
然而,雪關掙起頭來看他—她說:「不,你是一個人,就好比這隻陶瓶一樣——
努力的站穩著,努力的做著自己,即使不完美,仍然器字非凡。」她那青春秀朗的臉龐透出一股堅定、明晰的神態,忽然使她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成熟感。
說下去,她的語調裏雖帶上了絲絲的悲傷,卻更顯得堅定而婉轉,「你沒有對不起我母親和麗姨——我知道,你為所發生的不幸感到痛苦、感到自責,如果可以避免這一切,你就絕不會讓它們發生,因為,你不會拋棄你的良知和感情。」
「可是……」他垂首,亂亂的發絲底下藏著憂鬱的眉眼。「這一切,也許我該盡力地去扭轉它……」
「也許,這是誰都沒有辦法扭轉的;也許,不幸是一種選擇,連選擇不幸的人,自己也沒有辦法扭轉……」
啊!雪關清楚地記得麗姨說過的話,她對櫻花的形容——花開花落,自有意誌,它們選擇自己的命運,哪怕是幻滅……這對於麗子自己,甚至是她母親,豈不是最好的說明了?
鐵舟呆了許久,雪關一番話有如溫柔的波浪在他的心胸起伏,一陣一陣的撫慰著他。然後,他屏住了氣問:「你忘得了……你母親,還有,你麗姨?」
「我不忘記她們,但是,我讓她們遠離。」
雪關眸底閃著淚光,用空出來的一隻手將鐵舟攔腰摟著,她輕輕地貼在他身上,吸嗅他溫暖的氣息,心裏有的是一種絕對的恬然喜悅。是的是的,她讓一切都遠離了,悲哀與不幸,她的母親、她的繼母……與他在一起,她排除了所有那些藤葛,忘卻一切,獨獨留下她與他,獨有自己對於鐵舟那純淨、無瑕的感情。
鐵舟開始慢慢的呼吸,順暢的呼吸,感覺像是一百年來第一次能夠這樣真正的吸進空氣,吐出空氣!他一顆忐忑不寧的心,到這一刻終於踏實了,多年曠冷晃蕩的生命,終於在這女孩身上,尋獲了最終的定點。
是的,他願意,他願意讓這少女將他帶走,帶回台灣、帶到海角、帶到天涯、帶到生命那個最滿足、最恬美的境地。
「帶我走吧!心愛的,帶我走!」他呢喃、輕歎,「天啊!雪關,整個世界隻有你有這力量能夠安頓好一隻不完美的陶瓶和一個不完美的男人!」
他擁抱她,也讓她擁抱,將那隻陶瓶緊扣在兩人的胸臆之間。喜悅的眼淚滾落下來,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鬆濤開始輕吟了,春日的暖風忽然拂來了許多的白色小花朵,紛紛飄在兩人的頭上、身上,啊!是大森林裏的油桐花,總是在櫻花萎落,一片殘紅之後,悄然結苞,綻放花蕊,以它的純白來點綴人間,淨化人間。
鐵舟和雪關雙雙揚起頭,仰望那滿天的白色小花朵,忽然都有一種莫逆於心的、相同的感懷——那種純白,是真正幸福的顏色。
雖然眼中都還蘊著淚,但兩人深深的相看著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