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李隆基在濱海公路上駕著銀灰跑車,像閃光的箭向前飛馳,左首是蒼翠的山陵,右是碧藍的大海,他的前方和他的心境一樣,是海闊天空明亮的世界。

隨時他把頭一揚,遙遙地,海灣藍星大飯店那典麗的午夜藍斜簷,便映入他的眼簾——二十七層的宏偉建築,是本地的地標,是他的成就,他的驕傲。

他孜孜屹屹經營它三年有餘了,全力改造為主題飯店,以海洋育樂為訴求——飯店所屬的海洋生態博物館,甚至具有國際學術水準,尚未正式開館,各界的參觀申請書包括國外,已如雪片般飛來。

他不能不感到誌得意滿,最新一季的全球觀光飯店總評監,藍星囊括了十二項最優,如此傲人成績,使得歐洲老字號的飯店集團都要慕名率團前來觀摩。

藍天白雲間,他仿佛看見父親的在天之靈,對他敞開笑臉喝采,「幹得好,兒子,真有你的!」他掄起拳頭揮了一下。「繼續加油,拚下去!」

「那當然。」李隆基掌著方向盤笑應,陽光下他的瞼相成熟而俊揚。

他的腦筋隨時都在思考,想得很深,做得要更好。藍星已紮下基礎,上了軌道,今年它還要接待兩位外國元首,一對北歐皇家夫婦,以及諾貝爾得獎人訪問團——一切作業早已展開,一切準備井井有條。

他嫺熟地把方向盤一轉,在公路上回了個彎。接下來他要著手革新中部老城的紅石大飯店,事實上一年前他即有構想——他注意到老城人文蒼萃,古跡眾多,紅石本身便是一棟具有五十年曆史的古典建築,它的文化走向再清楚不過了。

他母親的在天之靈於半空中向他喊話,「兒子,你別隻顧事業,忘了給我們討一房媳婦回來!」

李隆基大笑。他媽媽真的不必過慮,結婚之事也在他的規畫之中,這幾年事業上全力衝刺,成家敲定在三十五歲,至於結婚對象……

他微微一笑,帶著自負。從十六歲開始,他就被無以計數的女人包圍,他倒不是嫌她們煩,事實上他喜歡女人——老的、小的,所有女人都算數——她們是非常奸玩、非常逗人的一種生物,奇妙得很,迷糊的時候很迷糊,精的時候又特別精,平常小奸小壞的,多心使性子,愛起你來呢,又是風情萬種、我見猶憐;她們固然喜歡愛人,但是更喜歡被愛,他則是被女人愛慣了,更喜歡愛她們。

然而十八歲之後,父母相繼過世,他便蓄意發憤圖強,求學、工作,多方吸收經驗,累積實力。攻讀企管碩士那幾年,他同時也在飯店工作實習,為接管家業做準備,在這種情況下,縱然不乏享受男歡女愛的機會,但是要像他家族裏的兄弟,大衛之屬的那幹花花公子,玩得那麼起勁,那倒不至於,他也沒興趣。

想到大衛,李隆基又不禁蹙眉頭。這家夥的愛情事件永遠前傘部如火如茶,後半部後繼無力,他做什麼事似乎都是這副德行,他和他賽車,當然永遠也贏不了——教大衛輸得沒話說,省得他在那兒糾纏不清,李隆基可沒興致去追人家的未婚妻,他打定主意三十五歲才要結婚,他自有人生計畫,也自有擇偶的條件……

對於未來的老婆,也是有幾點理想——名門閨秀對他則非必要,不過他希望她是個落落大方,優雅出眾,積極有為的女人,能與他並肩創造人生成就的巔峰……思量至此,李隆基的腦子便油然想到賈桂琳·歐納西斯,或是蔣宋美齡那樣的女性典範來。

他再度微笑,這一次,他的笑容更昂揚了。他加速馳騁著,突然,一群燕鷗從海上竄起,撲著翅膀,以一副「遵守交通規則是你家的事」那種態度衝過公路,正前方一部小廂型車猛地減速下來——

「要命!」李隆基叱了聲——然而來不及了,這部他從歐洲帶回來的林寶堅尼,在全然沒辦法愛惜自己的情況下,撞上了那部廂型車,兩部車在滿天燕鷗的喝采叫好聲中,一起衝向路旁的草坡。

李隆基竭力停穩了車,重重地呼吸。那部廂型車傾斜在他的左前方,前輪落在窪洞裏呈倒栽狀。

「要命!一他又叱了一聲,推門下車。他開了十年車,從沒出過車禍,誰讓他開了先例誰就倒楣。

才這麼一想,李隆基就發現廂型車的駕駛趴在方向盤上,動也不動。不要死!他心裏大吼,等我跟你算了帳再死。他急忙衝過去救人。

原來那是部娃娃車,黃綠色的車體印著;「吉利龍兒童學園」幾個字,駕駛是個女性。李隆基拉開車門,把人抱出來。

這女子身輕如燕,肌膚清涼,穿象牙粉紅的連身洋裝,李隆基將她放在草地上,她一頭雲霧般的長發散開來,披露出一張年輕皓白的臉,李隆基突然心頭一震,看著那張臉——緊閉的雙眸,娟秀的鼻,那下巴可能是方才撞到了,略有點紅……他忍不住,他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它。

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麼漂亮可愛的下巴!

她「咿唔」出聲,頭部略微動了動,李隆基連忙湊近去問:「你還好吧?聽得到我說話嗎?」

「小……小朋友……」

李隆基一愣。度過十二歲生日之後,就再也沒人稱他為小朋友了。

她的睫毛在顫動,黑而疏的長睫毛,眼睛還未睜開來,卻又喊了聲「小朋友」,虛弱的口氣,十分憂急。

李隆基回頭,果然看見娃娃車上鑽動的小影子——一群孩子在車上。他掉過頭快速查看草地上的女孩,沒有明顯致命的外傷,應該隻是一時撞暈了,無大礙才是。

他一躍而起,大步跨到娃娃車旁,打開車門,像打開潘柪瀆幟訓暮凶印蝗河淄鶥旒巰斕目奚蘩慫頻鈉說剿成俠矗舷⒘巳耄會嶠吡φ蚨ㄗ約海酵的謐純觶醪腳卸揮醒現氐納送觥�

他嚐試安撫他們,「孩子們,不要怕,沒事了……」

沒有用,他們聲如洪鍾。李隆基非常傷腦筋,他應對過最激烈的外國工會領袖和流亡政府的成員,但是他沒有應付一群哭得比五級颶風還要狂暴的小孩子這種經驗。

「不要哭,孩子們,安靜下來,」他繼續說,然後大吼,「不要哭!」

霎時間所有哭嚎為之一斷,一張張驚惶失措,淚痕狼藉的小臉望著他。他立刻心軟,以愧疚的口吻道:「乖,小朋友——」

不乖則已,這一乖所有開關又全部啟動——三個小孩衝下車,在草坡上團團轉,像蒼蠅掉了它們的頭:兩個把在車門邊不知為什麼,四個繼續坐在車上,但是哭得更加嘹亮。

李隆基挫折地抓了抓頭發,回身想把跑掉的小孩找回來,卻發覺左腳怪怪的,低頭一瞧——一個小女孩抱住他的腿在抽泣,眼淚鼻涕全糊在他價值一千美金的鴿灰亞曼尼褲管上。

李隆基抬頭看天上,完全被擊敗。

這時,有人跟嗆擠過他身邊,是那暈過去的女孩起來了。她一手抱個孩子,一手另牽一個,連同車門邊那兩個一起帶上車。她著急地檢視學童的情況,擁抱他們,慰問他們,有如春風化雨那麼神奇,把一車號眺大哭的孩子一一安撫下來。李隆基驚奇地望著她,仿佛見識到人類的超能力。

她清點人數,又點一遍,然後回頭看他,兩人四目交接——他頓然倒吸一口氣。

那雙眼睛,他想,那雙眼睛簡直是夢幻湖嘛,那樣的氤氳,那樣的迷蒙,那樣撲朔迷離的美麗——

「還少兩個,我問你——他們哪裏去了?」

李隆基聽到她如此質問,語氣焦慮且下耐,好像已連間數聲了。他一愕,低頭瞄了瞄還箍著他的腿不放的小女孩,說:「一個在我的褲管上,另一個……」他回頭往草坡張望。「我去找找看。」

他一跛一跛拖著左腿那小女孩走,她像某種咬住東西就不鬆口的囓齒動物。

草坡上空蕩蕩,再過去是藍麗的海與天,沒有任何小孩的影蹤,他回頭喊:「沒見到有什麼小朋友!」

那女子關上車門,憂心仲忡趕過來,四下尋找,忍不住責備起他來,「你剛剛為什麼不把他們看好?」

「我——」李隆基有點啞口無言,他問自己——我該負責看管這群歇斯底裏的小孩嗎?被她這麼一詰問,奸像他確實該負點責任。

「倫倫,倫倫——你在哪兒?」她迎著海風喊。

他望著周遭嘀咕,「人躲到哪裏去了……」底下的小嚼齒動物扯著他的褲管,他低頭看她。「什麼?」

小女孩不哭了,睜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指著草坡一端的山壁,一處露頭的排水涵洞,說:「倫倫在那裏麵。」

那漂亮的年輕女子立刻回頭問:「倫倫在洞洞裏麵嗎,小蘋?」小女孩肯定的點頭,她走來把女孩抱起。「來,老師抱你回車上,然後再把倫倫找回來。」

片刻後,李隆基和幼稚園老師一起蹲在排水涵洞前,一籌莫展。這涵洞像座小礦坑,可容一人鑽入,那孩子就蜷曲在洞裏頭,千呼萬喚不出來。

李隆基稀奇地問:「他幹嘛鑽到裏麵去?」

「他一害怕就會把自己藏起來。」幼稚園老師回道。

「我以為隻有土撥鼠才有這種習性。」他喃喃道。

老師往洞裏喊,「倫倫,快出來,讓老師看看你有沒有怎麼樣,」她又哄道:「大家都在等你呢,倫倫——我們還要到體育館去參加小朋友運動會,你忘了嗎?快出來呀,倫倫。」

他不出來。李隆基想到要逼迫地下動物出洞,隻有灌水一途,可是他抬起頭,陽光下看見漂亮的幼稚園老師望著他,瞼上的表情帶著某種含意。

她不會是想……李隆基開始搖頭,不,不,她不能教他鑽入這又黑又窄又髒的涵洞裏,她不能——

「沒別的辦法了。」她冷靜地說,她可愛的下巴依舊紅紅的,頭發上沾了一根草稈子,那雙大眼睛帶著夢幻感,由於剛才撞暈了那一下。

李隆基如果是個男子漢,他就不能容許自己袖手旁觀,他就不能不代這弱女子鑽入涵洞,把孩子帶出來……

他呻吟著,被迫脫下亞曼尼外套,把絲質白襯衫的袖子卷起來。二十分鍾前,他還是個春風得意的男人,現在,他鑽進一截滿是汙泥的涵洞,他的鼻腔充斥著濁臭的氣味,管洞太狹隘了,他寬大的雙肩與兩側擦撞,一隻有須的東西爬過他的頭發——

他痛切地了解到這個社會上男女是如何的不平等——一隻蟑螂在你頭臉上亂爬,你下能尖叫,你是個男人。李隆基牙根一咬,奮力匍匐前行,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快接近那孩子了,孩子的老師在洞口一端不知對他說些什麼,他聽下清楚,聲音嗡嗡地回響,這地方陰險得像地獄。他向那孩子伸出手——

「你碰他的時候要小心,倫倫會咬人……」幼稚園老師喊道。

然而太遲了,兩排尖銳參差的牙齒狠狠咬住了李隆基的虎口,他大叫:「鬆口!倫倫——我是來救你的,下是來殺你的!」

但是倫倫繼續攻擊,好像他自己是隻鱷魚。李隆基揪住那小身於倒爬回去,一路上,倫倫啃他的手指、他的手腕、他的肩膀。李隆基退出涵管,把那隻鱷魚猛甩開來——倫倫被甩在地上哇哇大哭,他的老師趕上前抱起他,卻衝著李隆基道:「你怎麼把他弄哭了?」分明有責怪之意。

李隆基抱住一條滿是牙齒印子的手臂,咻咻喘氣。「他——他是人嗎?」

然而這女子憐借的不是他,是那穿著粉藍圍兜的小惡魔,她像個慈母般抱緊他,上下摸索、檢查著他,李隆基聽見她發出顫抖的音調道:「倫倫,你的腿受傷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