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為了衣著,娓娓很費了一番心思——華麗些的衣服,不敢再碰,她又不願意把自己穿得醜惡。未了,挑了這件藍底子的洋裝,七分袖,裙沿有幾道白波紋,有夏日的情調,簡淨,而且是舊衣,她穿了有信心。藍發夾別在長發上。

她提一大袋,裏麵有原味優酪乳、全麥麵包、新鮮蘋果和水蜜桃,一切她認為應當是詩人吃的,實際上更像瑜伽修行者的食物。

她走上石板道;心微有點怦跳,按捺了一下,到小屋前去敲門。

小屋像個悶不吭聲的人,了無反應。

娓娓納罕著,伸手扭了扭門把,門把鏽了,僵持一會兒,被她扭開來,她小心徐徐地推開門——一股黴氣衝了出來,她呆望著黑鴉鴉的室內,七橫八豎堆得滿滿的木料、建材、工具,哪裏是人住的屋子?

娓娓感到非常狐疑——是她搞錯屋子了嗎?

石板道那一端另有兩間小屋,娓娓逐一查看,一間屋內嚴重積水,另一間根本已經半傾圮,不能住人了。

詩人李斯特的小屋在何處?

娓娓失落地立在那兒,茫然四顧——昨天的際遇是她幻想出來的嗎?根本沒有詩人李斯特,根本沒有李斯特的小屋?

但是為什麼他的唇放在她唇上的那種溫存的感覺,仍然那麼清楚?

娓娓發著輕顫,覺得她快要哭了。

突然風中傳來一陣碰碰的響聲,一簇高大的礁石後方,原來還有間屋子,還要更破爛,一扇小門甚至關不住,被風吹得翻來覆去。

娓娓很灰心了,轉了身定。那門發出更大「碰」的一聲,她歎口氣,慢慢回轉過去,義務性的朝屋裏探個頭——沒想到這間屋窗明幾淨,近乎離奇的地步,空氣中還蕩有一股「穩潔」的香味,好像不出一個小時才剛大掃除完畢。

屋裏不見人跡,地板幾落書,幾椅上堆滿紙張冊子,一幅看不出來是什麼的畫倒栽在牆角,一切仿佛倉卒間來不及布置。

這是什麼人的家?正懷疑,娓娓瞥見幾上一疊發縐的紙——正是昨天她一直捏在手心上,詩人李斯特的手稿。

她的心突突跳起來。原來他住這裏!都怪她自己沒搞清楚,差點以為他騙她,差點要走掉。她趕忙定了定心,把袋子放在門邊。

他人呢?還未起床?娓娓一時擔心起來,她來得太早嗎?可是都已經早上六點多了。

「李斯特先生?」她輕喊,走到客廳後麵的小房間張望。

詩人李斯特果然橫在床上——從頭到腳一身的肮髒!臉上的胡髭更濃了,貝多芬的發型更亂了,穿的還是昨天那套舊米黃,換都沒換,腳上一雙麂皮舊鞋甚至沒脫下來,他整個灰頭土臉的,渾身汙穢,街上一條流浪狗有可能都比他來得整潔點。

她吃驚地移到床邊叫醒他。「李斯特先生,你怎麼搞得這麼狼狽?」

他在密密麻麻的頭發下睜開眼睛,看見她,惺忪地吟哦一聲,含著濃重的鼻音說:「我……我昨天忙了一晚上……」

「您究竟忙些什麼?」

「收拾這鬼地方——拔掉兩個老鼠窩,掃出十八條娛蚣,花了兩個鍾頭把五隻老癩蛤蟆趕出屋子,然後是壁虎和蜘蛛……」

娓娓張口結舌。「您把這地方說得好像惡魔島那麼可怕。」

「差不多。」他發出腰酸背痛的呻吟。

「您就這樣打掃了一晚上的屋子?」

不能據實說,他在恍惚的睡意中還留有一點警覺,務必營造出詩人生活的美感。

「不,我離開小屋,到沙灘躑躅,仰望星光,俯聽濤聲,」他雙眼半睜著,喃喃背頌。「我的感情像海浪般澎湃,靈感如泉水般湧來……」

娓娓又感動又心醉。「然後呢?」

「然後……」他的眼皮好沉重,他努力保持清醒。「我回到鬥室,獨坐燈下,在破曉那一刻提筆寫詩……」

娓娓捧著心窩兒歎息了。「然後呢?」

「然後……」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之低微。

「李斯特先生?」她訝異地俯身去看。

詩人李斯特已經累得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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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醒來時,有片刻的迷惑,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卻不知道身在何處。然後,他看到床邊一張舊椅子,坐了個姣好的長發女孩,霎時間,什麼都想起來了。

她捧一本詩冊,垂首專心地讀著——他曉得她是在看守他,他像一個升了天的靈魂,內心洋溢著滿足、喜悅、安詳和死而無憾的感覺。

「你醒了?」娓娓驚喜道,放下手中的詩冊,她的眉目間有些倦意,但卻是很愉快的。「感覺好一點嗎?」

「我像重生了一樣。」他用沙啞的嗓子說,對她微笑。

她的麵頰色泛起了粉紅,但是輕斥地說:「你昨晚把自己累壞了,收拾房子的事,應該找人來幫忙的。」

是呀,他應該叫飯店一組人馬過來大掃除——泄漏藍星少董假扮成潦倒詩人的秘密。

不能,他不能那麼做,這件事完全不讓人知道最好,何況他認為自己該有點為愛而死的誠意,倒楣就倒楣到底,他挑了小屋當中最可堪造就的一間,抱著甘心犧牲自我,甜蜜而又悲壯的心情,親自動手打理屋子……

沒吃沒喝忙了大半夜,這輩子沒有為任何人任何事這麼賣命過,然而當一個男人睜眼醒來時,見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沒有走開,這溫柔堅決的情意,眼醒來時,見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沒有走開,這溫柔堅決的情意,教人不管付出任何的代價,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枉屈。

「你餓了吧?想吃點東西嗎?」她殷殷地問。

李隆基暗中微笑,真好,她開始服侍他了。他撫著肚子,從小床坐起來。

「還真的有點餓,」他說:「現在幾點了?」

「八點多。」她說,從小客廳拎來一隻袋子。

李隆基接過麵包和蘋果,驚訝道:「八點多?我以為已經中雨了。」

「是晚上,現在是晚上八點多。」

他嚇了一大跳,掉頭由小窗望出去,這才發現外麵一片漆黑,而小屋裏是亮著燈的。他不可思議的直看著娓娓。

「你從早上一直待到現在?」

她顯得有些拘促害羞,輕輕點了個頭。

李隆基突然間感到很不是滋味,先前的什麼滿足、什麼喜悅,一下全消散掉了。娓娓竟然在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床邊守了一整天!他不由得低頭望望自己——這男人這副德行,到底有什麼魅力,使得她這樣子戀戀不去?難道她真的喜歡他,寧可喜歡他?這——這不是見鬼了嗎?

他把麵包和蘋果重重一放,嗄聲道:「你怎麼可以在陌生男人房裏待一整天?現在又是晚上了,這海邊荒涼無人,你不知道這樣子很危險的嗎?女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

娓娓受他一頓罵,臉都脹紅了,結結巴巴說:「我……我擔心你,你一直沒醒,所以……我不是故意的……」

李隆基用手把自己的臉一抹。他在幹什麼?他不是為了收服娓娓的心才喬裝成詩人的嗎?現在詩人吸引了她,表示他成功了,他該竊喜,不是對她發火。

他歎一口氣,伸手輕輕把娓娓的手牽過來,溫和道:「對不起,我說話太不客氣了,事實上,我是關心你才會這麼說的。」

她瞅他一會兒,然後小小地笑了,細聲答道:「我知道。」

她眼底有溫柔的情愫,有對一個男人的信任,李隆基看了,心頭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各種滋味攪和在一起,不知要高興,還是要懊惱。

他顧不得吃喝了,起身把她肩頭輕輕一攬,往前推了推。「走吧,我送你到街上去,你累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這時候他說話不知不覺透出權威。其實他才舍不得她走,但是更不忍心讓她在這裏熬著,看得出來她倦了。

娓娓人在他寬大的臂彎裏,心頭像有雙小翅膀在撲動著,又是赧然,又是欣喜。她對他很感到驚異,這男人乍醒,身上又肮髒,然而流透出一股威儀,使她服從他,聽他的話。

他們藉著星光走石板道,他小心地帶著她。她說:「我一整天都在看你的詩,你的作品不少。」

「哦,那些。」李隆基又偷笑了。昨晚他利用一個空檔,跑回別墅翻箱倒櫃,把整個學生時代的舊作都找出來,連同幾批書籍一起搬了來。當年熱中於寫詩,也頗得到一些讚揚,但畢竟隻是小興趣,沒想到會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這些詩你發表過嗎?」她問。

他馬上記起自己是潦倒詩人的身分,用一種亙古以來詩人的憂鬱和深沉道:「時人缺乏詩情,不愛讀詩,這類極度精致的語言,需要細心去玩味、去理解的,如今都乏人問津了。世麵上充斥的是速食文化——」他歎了歎,這時候倒有幾分真正的慨然。「詩人的作品沒有讀者,我想發表也沒有機會。」

娓娓忽然站定,把李隆基一雙大手緊緊握住,她的手細致而溫暖,他的心頭蕩了起來。

他聽見她堅定地說:「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讓你的詩作發表——好作品不能讓它埋沒了。」

為什麼他覺得又有一場災難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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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娉娉巡看藍星大飯店,特別在頂層朝東的天悅廳逗留了片刻,由此眺望一公裏外度假小村的那片海邊,格外的清楚。

她問隨行的主管,「張總,度假小村那一帶,安排了保全人員定時去巡視吧?」隆哥兒隻身待在那兒,娓娓又會去找他,兩人在外的安全,她不能不注意。

「有的,白天二回,晚上三回。」中年的總經理回道。

李隆基將藍星委由趙娉娉暫管,消息並末公開,知情者也隻有一、二位高級主管。這本來就是非正式的暫代,時間預計也短,不過借助娉娉的管理才幹,一時權宜罷了。娉娉也隻做到看管之責,有事還是得通報李隆基來做決定。

想想隆哥兒還真命苦,追個心上人如此大費周章,雖然這主意一半是她出的,但是看著這男人這樣的不辭勞苦,她一方麵不忍,一方麵還真為娓娓感到窩心。也因如此,格外要幫著他點,連日她從早到晚都待在藍星。事實上,藍星的運作十分穩定,幾名主管也都稱職,並沒有太多需要處理的狀況。

娉娉返回辦公室時,心裏盤算,還要吩咐紀小姐再和警方聯絡,確定這段期間他們會加強度假小村一帶的巡邏。

她一腳才踏入,紀小姐即刻從位於上站起來報告,「趙小姐,警局派了人過來,說是關於加強度假小村巡邏的事情,要和你談談——他人在接待室。」

「謝謝你,紀小姐。」

這時,娉娉已隱約瞥見接待室那條魁梧的人影,一股極其異樣的直覺竄上來,她腳步有點顛倒,不是往前,反而後退,她有種要逃的迫切感!

不,不可能——怎麼會再碰上這個人!

即使隔有一道門,即使隻見到其人的形影,她就知道是他。是他!

娉娉旋了身逃命,忽然一聲大暍:「慢著!」

她以前想不透,現在也還是想不透,這樣高頭大馬一個大漢,怎麼身手動作如此敏捷矯健;:閃電也似的他掠過來,整個把娉娉揪在胸前。

他熱熱的鼻息噴到她臉上,使她眩暈。

「總算又讓我碰見你了。」仇霄說道,渾厚的嗓音雷一樣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