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麵對詩人一身的破舊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他又慨歎。「我猜你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為生計奔波忙碌的當兒,你能夠悠悠閑閑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發時間。」

他的口吻有諷刺的意味嗎?梶娓倒吸一口氣,十分的緊張——不能讓詩人知道她是豪門出身,否則他會更加瞧不起她。

她支支吾吾說:「不……不是的,因為我最近……出了一點問題,所以暫時放下工作,隻是暫時!」

這解釋似乎還不能得到他的諒解,她說下去,「其實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揀了最悲哀的一點來講,「我父母都在這一、兩年過世了。」她的眼睛有些潮濕。爸爸媽媽,希望你們在天上安息。

「你是說你是父母雙亡的孤女?」

娓娓點點頭。

詩人在胡碴子下麵的臉色,明顯地放柔和下來。

「我也是。」他低聲道。

她很吃驚。「你也是父母雙亡的孤兒?」

他點頭。「從十八歲開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學、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他說得很辛酸。

「哦,這真是遺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他深深凝視她。「我們是同病相憐?」

「我們是。」她悚栗著應道,感受到一種心與心相互的激蕩,仿佛緣份的乍始——可以這麼說嗎?可以這麼想嗎?

氣氛在悲傷中又帶著點溫情,娓娓步履悄悄跟著詩人走,略落後一點,然而亦步亦趨。李隆基屢次偷偷以眼梢瞄她,想她也有緊追著他不放的時候,心頭竊喜,表麵上仍舊做出一副端凝憂鬱的神情。

到街的盡頭,他拾級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滿天昏黃之下,海風吹他的頭發,吹

他的衣服,他儼然是遺世獨立,天地最後一個詩人。望著海天,他不禁吟詠:

大地

引天穹悲愴之淚水

湧注鹹紅色黃昏血一般的

大海

詠畢,緩緩調過息,李隆基回頭見娓娓傍石階而立,仰望著他,滿臉都是傾心愛慕。

他差點拍腿大笑出來。沒想到藝術家這麼好幹,首先你把自己搞戍一副起碼有兩年沒梳過頭發、沒換過衣服的樣子,然後進行哲學式的談話——一個原則是,你講的話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對了。同時別忘了呈現那種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個小時,就會有女人過來安慰你,然後,愛上你。

像娓娓這樣於。

李隆基在上頭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上海堤。她有著小小的,顫抖的興奮,人在他身邊,有點站不穩。

「請問……」堤上風大,她把音量提高一些。「請問您的大名?」

李隆基想到娓娓嫌棄過他的名字,她不愛具有炎黃子孫氣魄的名字,可以,給她一個優雅、詩意、歐化的名字。

「我名不大,」他維持哲學的風格,慢條斯理說:「我叫李斯特。」

自己報了名,他卻偏過臉去蹙眉——怪了,怎麼聽來像外國腳踏車的名宇?

「李,斯,特,」娓娓一宇一宇的說,像吻著那些字。她醉了。「你和一位外國音樂家同名。」

「呃,是的,家父深愛音樂,曾經想把我培植成鋼琴家。」娓娓當初也對他父親印象不良,現在一並為他父親翻案。

她果然肅然起敬。「令尊真是有心。」

他轉過去望著夕陽,而娓娓則在一旁偷偷望他,他在風裏的姿態好放獷、好瀟灑,他的身形看來格外高拔,幾乎和李隆基差不多——要命,她怎麼會想到那痞子身上去了?那個人和這個人怎麼能夠相提並論?可是……

為什麼這個人會使她想到那個人呢?

娓娓感到煩惱,咬著手指頭苦思,一抬頭發現這位名為李斯特的詩人正瞅著她,她—霎紅了瞼,暈色染著了在象牙白的頰上,久久未褪去。

李隆基不免被她的俏樣子勾得心動,想與她挨近一點,親近—點,最好把人抱過來在懷裏溫存,然而總不能沒名沒堂的動手這麼做,於是突然生了病,抱著頭,身子在那裏搖搖晃晃。

他裝得真像,娓娓一嚇,趕忙過來把他扶住,問著,「你怎麼了?」

「沒什麼,」他從喉嚨擠出啞調子,故意做微弱的掙紮,其實大半個人都挨在她身上了。「我沒什麼,你不要管我。」

「你不要逞強了,你看你痛苦成這樣子。」

李隆基讓自己更加痛苦。「這……算什麼,小小肉體上之痛苦,怎麼比得上心靈之折磨?」他讓她攔腰抱著,呼吸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你能體會那種感受、那種滋味嗎?我與一個女孩相愛八年,為她付出一切,她卻……不聲不響丟下我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走!」

「天哪!」娓娓低聲說,強烈感受到那種椎痛。

他如泣如訴。「海邊的屋子剩下孤零零我一人,白天我沒有辦法思考,夜裏我沒有辦法入睡,我甚至不記得我有多久沒有吃東西了。」

「這樣下去還得了!」娓娓把他摟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倒下去,然而隱約中感覺他一副體格相當結實強健,還沒有顯現出身心遭到折磨的現象,想必是他天生秉賦

好,但是長此也不是辦法。娓娓抬眸看了看天色,果決地說:「你必須好好休養,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天要晚了,來吧,我送你回家。」

李隆基睜開一隻眼睛。「你要送我回家?」

「我不能讓你這樣子自己回去,你現在太虛弱了。」

「可是——」

「你說你住在海邊是吧?那應該就在這一帶,好在不很遠……」

「不,不,我不能麻煩你——」

「李斯特先生,」她正色道:「對我來說這一點都不麻煩,我很樂意幫個小忙,我一向都很敬重藝術家,除非,除非是你嫌棄我……」

「我怎麼可能嫌棄你,我還想和你做個朋友呢。」

她抿嘴害羞地笑了。「我很高興你不嫌棄,我很高興能和一位詩人做朋友,」她把他扶下海堤石階。「你要慢慢走回去,還是要叫車?」

「這……我……」

李隆基心裏叫苦,開始憎恨自己——沒事他弄出個失戀的故事做什麼?還加上一個海邊的屋子!他是住在海邊沒錯,然而那是棟臨海大別墅,一個潦倒、失戀、身體有病的詩人,絕不可能是—棟豪華大別墅的主人。現在娓娓非要送他回家不可,他怎麼辦?

他又不能嚴拒,好不容易接近她,他們的友誼才剛萌出小小、脆弱的芽,—拒絕就傷了她的心,他也別想再和她混下去了。

海邊的屋子,海邊的屋子,這會兒他上哪兒去弄一個適合詩人李斯特居住的地方?

李隆基心裏七上八下,跟著娓娓沿著海堤下的街巷,磨磨蹭蹭走了半個多小時。遠處薄暮的天空,可看見海灣藍星大飯店燦燦然亮起藍光,壯麗得像下凡的藍色女神。

他們距藍星有一公裏路遙,這一帶地域已屬藍星所有,曾有興建度假小村計畫,由於事未成熟而擱置,還有一些零星的屋舍荒置在海邊。

李隆基隱隱覺得他的命運已經形成,然而內心掙紮,有百般的不情願——他暗中瞧了瞧娓娓,海堤小街起起落落的,路麵又崎嶇,她穿小跟頭的鞋,細致的服裝,自己走來已夠吃力的了,仍然一路好心好意地攙扶他,娟秀的鼻尖沁著汗,都無暇拭去,走一步輕輕喘一下……

他不忍心,實在不忍心,硬著頭皮隻好告訴她,隻好說了。

「呃……到了,我就——」他一咬牙,伸手往海邊荒棄的小屋一指。「我就住這兒。」

她趁著還有一點隱微的日光,四下一眺,小屋,礁岩,臨海,傍山,間有一陣陣歌吟似的海濤聲,不由得歎道:「你住的地方好浪漫。」

李隆基差點大聲呻吟——她根本不明白,這地方可能缺水、缺電,小屋裏可能有老鼠、蟑螂,甚至娛蚣,你隻要站著三秒鍾不動,就會有蒼蠅那麼大的蚊子過來把你包圍,吮你的血……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抱著必死的心,穿過一道柵門,走上幾年前藍星在此所修葺的石板道,在距離最近的一棟小屋之前打住,杵在那兒像根杆子,半晌沒有動作。

「你不開門嗎?」娓娓問他。

開門?誰知道門裏頭是什麼樣子?李隆基慢慢回過身,在亂發下對她痛苦地一笑——這回是真實的痛苦。

「謝謝你送我回家,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不過,我這屋子奸亂,我一直沒有心情收拾,實在是——」

娓娓善解人意,馬上說:「我了解,你不方便招待客人。」

「是的,請原諒。」

娓娓退一步,柔聲道:「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可要好好吃飯休息,自己保重。」

「我會,我會。」他鬆一口氣。她一走,他也會馬上走,誰想待在這個地方!

「那麼我明天再來看你。」

「什麼?」他控製不住的大叫。

「你——你不歡迎我?」她的嗓子發抖了。

「歡迎,當然歡迎。」他咬著牙筋回答。

這表示他必須冒著生命危險住在這裏,和老鼠、蟑螂、娛蚣以及蒼蠅大的蚊子搏鬥,成為名副其實的倒楣、失戀、兼之有病的詩人李斯特。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自作孽?

娓娓對他微微一笑,把忠心耿耿拿在手上的詩稿交還給他,「你的稿子,」她後退,輕聲道別。「那麼,明天見了。」

李隆基把她喊住,走上前,詩稿放到她手上。「這些送給你做紀念。」這是他耗去兩個無眠的夜,特地趕寫出來——還真虧了學生時代幾年加入詩社的曆練。

娓娓卻忽然像被他得罪了,秀臉一顰,詩稿如數塞還他,也不說話,轉身就走。

李隆基手抓詩稿,發愣——他做錯什麼了?

回過神,大步趕上前,一把將娓娓拉回來。她跌在他懷裏,他忘了自己應該是個虛弱的人,她也忘了。他低聲問:「你在生我的氣,為什麼?」

她的長睫毛一會兒抬上來,一會兒落下去,盯著他滿是胡髭的下巴,說:「我不要你寫給別的女人的情詩。」

李隆基在黃昏僅餘的幽光裏凝看她,她的眉目蒙朧而美麗,他的臉慢慢俯下來,嘴壓在她唇上。

娓娓覺得暈熱而無力,這個吻給她一種熟悉感,這個人整個地給她一種熟悉感,這就是緣分嗎?這就是愛情嗎?她感到唇際是甜的,心頭是醉的,而人是昏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顫悠悠睜開眼來,他老早沒有吻她了,正以奇異的眼光看著她。

夜色裏,她的臉仍然嫣紅可見,她的雙眼像個會發亮的夢,引得詩人興動,又下覺低吟:

女神所遺落的

最輝煌天際的那顆星

不知如何悄悄地落在

你晶瑩的眸心

兩人在詩的嫋嫋餘音中相對。

「明天來找我,」他的嗓音顯得有些惺忪。「我為你寫詩。」

000

翌日,娓娓如約而至。

晨間的海邊真美,由於微雨,使得堅峻的海崖和長青苔的礁石變得柔和,看來是一片氤氳綠。而海,海是霧藍色的,像娓娓今天所著的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