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黃昏裏,木棉樹下定過一條人影子,風掃著他亂長的頭發,把他鬆垮的外套吹得像一片飛起來的羽翼,他似乎什麼都沒有注意到——或是什麼都不在乎,他身上有一種落拓的、恣縱的氣息,這跟他那身隨便的打扮很有關係。

他吸引人的就是那種隨便的樣於,讓人想到某一些特殊的人類,他們寫詩、作畫、搞音樂……從事各種性靈活動,原則上他們雖然也吃也拉,然而一般人會把他們歸類在「不食人間煙火」的範圍內,常常他們自己也這麼認為。

沒錯,他是個藝術家,他是詩人,專為人類創造偉大的詩句,以此淨化世俗汙濁的靈魂,有時他吟詠自己筆下那優美、卓絕、不同凡響的詩作,會油然覺得自己像個神,而不是人。

一陣風來,一朵橙紅的木棉花自天際飄墜而下,熱情的、帶著重量的,火焰一般投到他的身上,就像在為藝術、為天才喝采一樣。

他俯身拾起那朵木棉花,深深地陶醉了,靈思泉湧,恨不得即刻書寫下這一刻、這一幕帶給他和全人類的感動。

但是他自我克製——現在不成,他趕赴著重要約會。不過他向自己保證,—定要以「世紀末那朵如火的木棉花以及花下多汁的那雙手」為題,寫它一首曠世的好詩。當然一定有人會問,什麼叫做「多汁的那雙手」,他會解釋的。

他匆匆踅過公園一角,一部櫻桃紅小轎車恰巧駛到,車門一開,下來一名時髦亮眼的女郎,她體態略豐,小腹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絲毫無損於她的豐采。

他緩步走到她麵前,她顯得有些錯愕。

「不認得我了嗎,娉娉?」他以低沉的嗓聲問。

娉娉麵帶驚疑,上下打量這個她有預感她會認識的男人,然後大叫:「隆哥兒,是你!」000

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鏡前,研究著自己——六個星期來,任其自由生長的—頭亂發已披到頸下,整張臉布滿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縐巴巴酸菜一樣的衣服。

怎麼看他都覺得自己像虯髯客,不像藝術家。

可是娉娉極力推崇。

「像,像,隆哥兒,像極了!」

她可比他還要興奮,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會被他騙過去,然後迷上他。李隆基感到很矛盾,真有點不希望見到娓娓這麼呆,再說——

「這樣子欺騙她真的好嗎?」再三問娉娉。

「你有更好的方法嗎?」反問他。

他沒有。

這段日子以來,他輾轉反側,思來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簡直不能相信,這個小女人讓他陷得這麼深!

他對於一切一向有種世家子弟的酒脫,不計較失去什麼,反正失去之後,他還會有,怕什麼?特別是在女人方麵。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卻整個栽了,娓娓讓他再也自負不起來,頭一次他發現到他所擁有的一切——人人稱羨的外型、家世與成就,完全不足恃,這些東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無是處。她把他看得比什麼都不如。

這可惱卻又可愛的娓娓!

李隆基握住了雙拳,顯示出決心——娉娉說得對,他必須扭轉娓娓的想法,必須讓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對他敞開了心胸,放下偏見,才能看到真正的他,了解真正的他。

愛,是從了解開始的。

經過六個星期的醞釀、準備,李隆基以一副自創的藝術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騙倒了,她直呼他有「藝術天份」。

「本來我以為你真的要放棄了呢——害我白操了這六個星期的心,」娉娉有點怪他似地說,自己卻又換了一副口氣,「我就說嘛,你不會是個不爭氣的男人。」

娉娉給他提供許多有利的意見和內幕消息,非常高興他準備展開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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傭懶的夏日午後,整條林蔭街道都在發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兩人,有點百無聊賴的,像下午的幾個不經心的嗬欠。

娓娓坐在欖仁樹邊一柄綠傘下,小桌鋪花格子桌布,擺有—壺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國煎餅,茶喝去了大半,餅倒是分毫末動。

她看書看得有點累了,夾上一頁繪有白茶花的書簽,把書擱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餅細細啃著。小雲朵從藍天上徐徐飄過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還不算太晚。

平日這時候,她在幼稚園上才藝的課程,但是三姊替她請了長假,要她利用這段期間好好調適自己的身心狀況。其實她的身心狀況也沒什麼好調適的,隻不過那回從水上餐廳——

娓娓連忙在腦子裏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廳和後來發生的事,那是她畢生覺得最羞赧、最受打擊的一件事,至今隻要稍一回想,就會全身發熱,胸口擰絞……

或許三姊說得對,她的確有調適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拋卻不愉快的記憶,和記憶裏那個人——

不知怎地,她的周身又發熱了——這是一種病症嗎?娓娓困擾地想,丟下餅,端茶喝一大口,給自己定定神。

這時候一陣風來,風裏醞有遠處的海洋清新微鹹的氣息,一張薄薄的白紙被吹到娓娓腳邊,她有點詫異,彎腰把它拾起來。

紙上數行潦草而富有個性的筆跡,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輕輕念出來:

夢在何方

是在穹空遼闊底胸膛

大河深沉底臂彎

或是遠去的那隻青島底羽翼上

倘若你願意小心小心地尋找

夢所在的地方

隻是一顆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娓娓心兒怦然一動,隻覺得這詩句好動人,她四下裏張看,見兩張桌子外的位置坐了個男子,側對著她,他的桌麵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亂的紙和筆。

想必這頁詩篇是這個人的,被風吹落過來,他自己並沒有察覺。娓娓拿了那詩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邊,輕聲問:「這是你的嗎,先生?」

那男人卻仿佛沒有聽見,一逕凝神望著遠處,不知在看些什麼,或是想些什麼。他穿著舊米黃的上衣,領口敞得開開的,袖子隨便卷到肘彎,發長及頸,又蓬又亂的,有點像貝多芬那種款式,不過這個貝多芬蓄有劉海,把臉龐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餘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這種情形下,要把他的長相看清楚,委實有點困難,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極高傲的鼻準,他的一雙睫毛濃密得令人驚奇,她猜想放兩根火柴棒也

不會掉下來。

他依舊沒理會娓娓,她有點發窘,輕輕放下撿來的那張詩稿,正待要走,他卻突然出了聲。

「你聽見沒有?」他問。他的嗓音低沉,略微發啞。

娓娓忽有一種感覺,好像認識這個人,卻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同時她也不明白他在問什麼,呐呐道:「聽見什麼?」

他卻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終沒有抬上來看她一眼。

風又來了,這回更輕佻,把欖仁樹拂弄得簌簌作響,還一口氣把桌上的紙張全吹走,那男子隻兀自鎖住眉心發呆,全不理會。

娓娓無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麵,實在不忍心見到這一堆——大約都是詩稿,散落一地的。於是她沿著紅磚道一張一張把它們撿拾回來,咖啡座的小妹也幫著撿了兩張,一名路過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點道:「街對麵還有一張。」

娓娓隻得又過了街去,最後的一頁落在綠地的一叢薔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紅薔薇邊,看著寫在紙上的詩句。

昨夜你落下的那顆淚

凝成今晨玫瑰辦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將它嗬護將它照顧

我願舉手成傘將心作屋

烏它遮風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點滴來自

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戀你的悲哀

多麼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動其中,一雙夢樣的大眼睛進出了淚光,把那張紙壓在胸口,仿佛希望紙上美麗的字句能夠嵌入心裏去似的。

她抬眸朝對街望去,眼底帶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卻已經空蕩蕩,徒留下一隻藍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人呢?

她非常驚詫,站起來左右張望、尋找,無一那舊米黃的身影。他人就這樣走了嗎?娓娓的心情不覺沉落下來,那人的詩稿還在手上,她悒悒挪了兩步。

「你聽見沒有?』

驀地一個幽沉的聲音在她後腦勺響起,她猛旋過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他高大的身架橫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渾身起一陣快樂的雞皮疙瘩。

她戰栗地問:「聽……聽見什麼?」

到底他聽見什麼是她聽不見的?娓娓心中非常著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現在還是滿頭霧水。

他低下頭看她,眼神是那麼深邃、那麼沉鬱,然而他出現極端失望的神情。「你沒聽見嗎?」

她不願讓他失望!趕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許我就聽見了。」

他搖頭,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遠也聽不見真正值得傾聽的聲音。」

「我不是俗——」娓娓想爭辯,卻又閉上嘴巴。她很沮喪,他不會相信的,誰教她聽不見他聽見的聲音呢,但是,他到底聽見了什麼?

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揮,說道:「風聲、浪聲、草木搖曳,鳥叫蟲鳴——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麼響亮、那麼動聽。」

大地在踏步走?娓娓還是覺得迷迷惑惑的,不過她呢喃道:「我懂了。」

她有片刻不敢出聲,不敢打擾他的「傾聽」,末了才遲疑地遞上手上那疊詩稿。

「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回頭張一眼,臉上的表情忽然顯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這本來為一個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說畢,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內心湧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這些動人的情詩是他寫給一個女子的?

她回過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詩稿跟著他在紅磚道上走,試著挽回他的心意。

「先生——我想您是位詩人吧?這些都是難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棄之可惜呀。」她勸著。

他用眼角的餘光掃瞄她,臉上仍是淡漠的神態。「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這個時世,到處是功利思想,有誰了解好詩?有誰欣賞好詩?」

他那語氣充滿痛心與頹喪,娓娓立刻表明支持的立場。「先生,我就是一個詩的愛好者!」

這男人聞言,足步一停,拿那雙半掩在亂發之下極其深沉的雙眸看她,久久,突然發一聲冷笑,走了。

娓娓愣著,自動又跟上去,顫聲問:「您不相信我嗎?」

他回過頭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個典型的都會女子,一身香奈兒的包裝,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難相信追求時髦和絢麗的人,會是詩的愛好者。」

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綠春裝的穿著,一方麵感到羞慚,一方麵又對他敬服極了——詩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都要怪三姊,這陣子她閑來無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裝遊戲,今天出門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換這身打扮才放行的。

梶娓囁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