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娉掙紮著,啐道:「女人懷孕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你跟什麼人懷孕的?」他粗著脖子問。
「廢話,當然是我老公。」
仇霄的臉黑了。「你有老公?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可惡,這男人的胳臂像鏈鋼廠打造出來的,怎麼也扯不開。娉娉心裏著急,臉色也不自在。「三……三個月前,我在美國結……結的婚。」她支支吾吾回答。
仇霄的雙目頓時變得銳利驚人,娉娉根本不敢看他,眼光垂得低低的,臉別得開開的,心裏直禱告。他臉色陰晴下定,掙紮了許久,終於快快地把她放開了,以「別人妻,不可欺」的態度,移去身子,和她拉開一段距離。
娉娉暗中鬆了一口氣——她不想讓仇霄知道實情,不想衍生更多問題,她要獨自擁有這孩子,不要丈夫,不需成家,隻要有這孩子就好。幸虧仇霄這人好騙,三兩句話他就信了。
她定了心,嚐試走動兩步,才兩步,她就被那個她以為好騙的仇大哥狠狠拖過去,重新回到他銅牆鐵壁的臂彎裏。他傾軋在她鼻尖上怒道:「你給我說清楚——這孩子的父親是什麼人?」
噢,老天,仇大哥沒被她騙倒,娉娉在心裏呻吟,這下她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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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一公裏外幽靜的海濱,同樣上演一幕雙人戲,帶點淒美味道的那一種——窮愁憂鬱的詩人與父母雙亡的孤女發展出的愛情,正一天比一天茁長,一天比一天濃鬱。
他為她吟詠英國詩人的詩句,她為他孜孜屹屹伏案謄寫詩稿,即使小屋這麼樣的破爛,下雨還會漏水,蚊子多得殺都殺不完,然而每當兩人凝眸相對的那一刹那,感受到彼此那深埋在內心的濃情蜜意,世間再大的苦也都忘了。
愛,就是這樣的奇妙,這樣的偉大。
李斯特,呃,正牌的名字叫李隆基——不過現在連他自己也有點忘了他是誰,最近他甚至有所感悟,好像做個窮詩人也不錯,偶爾寫幾句詩,絕大部分的時間沒事幹,成天呆看雲在天上飄、浪在海裏翻、葉子從樹上掉下來,牽著娓娓的手走過來又踱過去,嗅著她的發香,簡直像個白癡一樣的快樂。
他再也不敢藐視娓娓的思想了。
這段日子,他深切體會到平凡、庸碌、簡單的生活,處處涵藏著無比深刻的興味,有多少人生的幸福在裏麵。這是他以前從來不知道的。
他把拜倫的詩集一丟,從床頭站起來,向坐在窗下振筆疾書的娓娓伸出手。
「娓娓,走,我們到海灘散散步。」
「可是我還剩一點……」
她看到他蘊在滿臉胡髭下的笑意,那雙深邃的眸於閃動著微光,她的心就好比糖霜溶入熱茶一樣,什麼都不再說了,照他的話離開桌子,把手遞給他。
他們把鞋踢掉,赤足步上柔細的沙灘。娓娓停下來,為他豎起衣領,護住他的喉嚨,不讓海風吹著。她一直不忘記他的身體是不太好的。
李隆基動了心,把她的手握住,放到頰邊摩挲,柔聲說:「娓娓,謝謝你這段時間讓我這麼快樂。」
娓娓對他微微一笑,晚霞照著她的臉有幾分紼紅,她慢慢把頭靠在他的肩頭上。
李隆基把她輕擁住,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啟發了我,讓我看到人生的另一麵,最近我常在想,以前的我實在太膚淺了……」
「不,」娓娓昂首否定。「你一點也不膚淺,你有豐富的內涵,讓我敬佩。」
她完全不是在說恭維話——詩人李斯特的一切,在在令她驚服,他溫存多情,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教人心花怒放,他有詩人浪漫的情懷,更可貴的是,他見識多廣,眼光開闊,他甚至對於如何開發休閑勝地有一套見解,能夠侃侃而談,簡直像個行家!
能夠遇見他,和他在一起,何其美好,何其幸運,也因如此,她下決心幫助他,讓他出頭。
「你的詩稿我今天就能夠整理完畢,裝訂成冊,然後,我們親自送到出版社去。」
她還是這麼堅決要他出書!「娓娓,你這麼熱心,我很感動,可是那些東西並不值得——」
捤娓用一根纖巧的手指摒擋他的嘴。「你的作品有意境、有活力,我對它們很有信心,你不要妄自菲薄,」她又握住他的手。「答應我,要發揮你的才華,要寫下去,一輩子寫下去!」
教他一輩子愛她,李隆基非常樂意,可是要他一輩子寫詩——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然而他們站在沙灘上,天邊是絢爛的彩霞,娓娓用那雙盛滿柔情與企盼的大眼睛望著他,像這類詩情畫意的場景,男主角對女主角該怎麼表現?他把她的玉手緊緊抵在胸口,以激越、發憤的口吻誓道:「我會的,我會的,有你的關愛,你的鼓勵,我會寫下去,一輩子寫下去——寫到死為止!」
然後她會急急攔阻他。「不要說\"死\"字!」
她沒有。她隻是踮起腳尖,親了他亂七八糟的下巴一下,使他感到心頭有點麻癢。她忽然幽幽歎口氣,說:「我願意我們彼此是坦誠相待的。」
李隆基馬上作賊心虛起來。「坦——誠相待?」天呀,是他露出什麼破綻,令娓娓陵疑了嗎?這時候麻癢的部位換成他的頭皮,而心情則變得忐忑不安。
娓娓卻沒答腔,挽著他沿沙灘漫步:心裏頭思來想去——她還沒有把自己顯赫的身家背景告訴李斯特,她不敢說,怕詩人鄙視不能接受,但是有一天他會知道,到時候他會不會認為她是蓄意瞞他、欺騙他,而無法原諒她?
一時間,沙灘上的兩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起來。
隔日,娓娓拉著李隆基在街上疾走,天氣驟然炎熱,娓娓穿的月白短袖上衣都被汗沁濕了。李隆基屢次叫道:「娓娓,我們休息一下。」
她卻急道:「不行呐,下班時間快到了,我們得再趕一家出版社。一
事實上,他們今天已跑了三家出版社,有二家拒絕歸拒絕,態度上倒是客氣,第三家索性直接說::晅種東西沒銷路,我們做不起賠本生意。」
梶梶不死心,硬是趕到這家素以出版好書著名的圖書公司,職員要他們在門邊坐候。娓娓抱著希望,但是顯然有點緊張,李隆基不時握握她的手,拍拍她的背,安撫她,倒像要求人出書的是娓娓,而不是他。
兩人枯坐四十分鍾,陸續有人下班走了,公司裏開始變得冶清,最後有個禿頂的胖男人行過,瞄見他們,問他們有什麼事。
娓娓抱著詩稿站起來,禮貌地表明來意。
「詩?」胖男人把這個宇眼從鼻孔裏嗤了出來。
「是的。」梶娓想踩他的腳。
「作者是什麼人?」
「李斯特。」
「聽都沒聽過,」胖男人說,對他們施以忠告。「叫他先抱幾個文學大獎回來,或者作品要有相當的見報率,那時再談吧——我們公司沒本錢培植沒什麼名氣的小作家。」
娓娓聽他說得不像話,極氣憤,壓抑地說:「我們找總編輯談。」
「總編輯下班了。」
「那麼我們找老板。」
「我就是老板。」
兩人重新回到大街上,茫然望著車水馬龍的城市——娓梶這一生直到此時此刻,才了解什麼叫做世態炎涼,生平第一次她嚐到失意者的況味。哦,過去她所幻想的,所謂落魄藝術家的生涯,都是這樣子的悲哀和無奈嗎?老天,以前的她是不是太天真了?
李隆基同樣沮喪得很,倒不是因為他的詩稿處處受拒——老早知道會是如此。他隻是不希望娓娓失望難過,其實憑他的關係和財力,要出本書還不容易?
可悲的是,現在他隻能在這裏苦哈哈,一整個下午頂著烈日奔波,口渴得像亞利桑納沙漠的仙人掌,卻沒有半毛錢替自己和梶娓買杯飲料。都怪他粗心,空有口袋好幾張百萬金卡,卻連一塊錢現金都沒有——隻能望著街角小販冰沁沁的泡沬紅茶流口水。
他自然不能向娓娓邀道:「走,我們到這家有名的義大利餐廳吹冷氣,喝午茶,我有百萬金卡。」是不是?
更悲慘的命運還在等候他們。
天際突地響起一道巨雷,旋即卷來大片的濃雲,李隆基喃喃道:「快下雨了。」
話一說完,大雨便傾盆而下。
娓娓杲立在大雨中,文風末動,她被內心的悔恨攫住了——在這種節骨眼上,她竟然身無分文!
過去娓娓的金錢觀念極差,那是因為她從不需要為此煩心,出入總由人打點,很少自己帶錢。今早出門時沒有細想,順手抓了幾百塊就走,結果二、三趙計程車坐下來,錢包便一乾二淨。她曉得李斯待手頭拮據,她空,他也空。
娓娓越想越淒涼,忽然轉過身把李隆基攔腰抱住,嗚咽道:「對不起,我沒錢叫計程車,我甚至沒辦法買一把傘!」
李隆基太了解她的處境了,她和他同樣不能拿一張金卡去向騎樓下那個賣傘的阿婆買一把傘。
他不由得心有戚戚焉的把她摟著,兩人在大雨中相擁,悲愴恰似一對苦命鴛鴦。他不忘在這裏做一點戲劇性的發揮,說:「不管如何,我都願意為你遮風蔽雨。」
在以前,這樣一句話保管教娓娓一聽就心醉神迷,現在她卻以現實的角度來思考,看著雨裏像個落湯雞的他,很實際地說:「你都沒法子為自己遮風蔽雨了,哪能顧到我?」
「話是沒錯,不過……至少我們可以風雨生信心吧。」
他促狹的語氣終於引得娓娓破涕為笑。
他把她手一拉,豪氣萬千地說:「我們沒錢,我們沒名,但是我們有腳——我們用跑的回去!」
兩個人果真頂著豪雨,一會兒笑,一會兒叫,一路跑回海邊小屋。
風雨裏的破屋子給人感覺格外溫馨,兩人濕漉漉衝進屋裏,都覺得像是回到愛的小窩。他們跌在門上又喘又笑,濕發黏在臉上,水串從全身各處淌下來,然而梶娓知覺到李斯特的手還牽著她,他的掌心奸熱,把她冰涼的手指牢牢包著——一路上他牽著她,始終沒放。
她感到滿腔的暖甜,驀然產生一種激動——她要嫁給他,她要做這個男人的妻子,就在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