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這丫頭可不怕你呢!」鬱汀芷見女兒眉開眼笑、一臉神氣地坐在他的懷中,促狹地說:「曉書很喜歡你,那你呢?喜不喜歡我女兒?想不想娶她當新娘子啊?」

傅紅葉臉更紅了,顧左右而言他。「今年中秋來的人更多了,好多叔叔伯伯侄兒都不認得。」

「你慕伯伯愛熱鬧,喜歡交朋友,趁著中秋月圓,就把一些好朋友都邀來一同過節了。」鬱汀芷點了點頭,不再逗他,壓低了聲音,按次兒一個一個幫他介紹。

「莫清流莫醫生你是認識的,艋舺一帶最出名的外科聖手;坐在他旁邊的那位是韓漱石,敢言時報的主筆總編,出了名的敢言敢說、敢作敢當;再下頭那位穿灰色西裝的中年人是T大哲學係的教授謝夢堯,道德文章都是第一流的……那個戴金邊眼鏡的老先生叫周培玉,是東京帝大畢業的名律師,也是府城那邊的意見領袖……」

傅紅葉愈聽愈驚。這些人都是台灣當代最了不起的讀書人啊!為什麼他們會來赴慕九的宴席,還、還對他那麼尊敬拜服?

「孩子,看人見事不能隻看表麵啊!仗義每賴屠狗輩,漢初的樊噲也不過隻是個殺豬屠狗的出身而已,然而千古之下,又有誰敢小看了這位英雄?」鬱汀芷臉上含笑,意有所指地說:「你天資聰穎,也就難免有些恃才傲物。聽伯母一句話,傲氣不可有,傲骨不可無啊!」

傅紅葉心中一凜,低聲說:「侄兒糊裏糊塗,隻怕想錯了許多事情;多謝伯母提點,侄兒受教了。」

鬱汀芷欣慰一笑,回首看丈夫時,卻見他眉頭微蹙,正在和韓漱石說話。

「……子凡老弟呢?怎麼沒來?他是吃公家飯的,不會連中秋節也要加班趕業績吧?」

「他不是不來,是不能來。」韓漱石歎了一口氣,臉上若有重憂。「今早台北地檢處忽然發出拘票,子凡已經被收押禁見了。」

慕九臉色變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犯了什麼事?怎麼會被收押了?」

「子凡是老實人,信了政府的鬼話,才、才……」韓漱石語調已經有些哽咽,黯然道:「他信了上頭『肅貪養廉、澄清吏治』的口號,向政風室檢舉了十幾個收黑錢的長官同僚,誰知道一夥人卻串通好了反咬他一口,所以就這樣子惹禍上身,被檢察官依貪汙罪收押起訴了。」

「沸沸揚揚地通過了『懲治貪汙條例』的修正案,將貪汙罪的法定刑責加重至死刑、無期徒刑,也難怪子凡會以為上頭這次是玩真的了。」周培玉接口,口氣中有譏刺,卻有更多的悲憤。「一窩子的貪官,子凡偏要獨善其身,早就被別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這次硬要去捅馬蜂窩,這可不剛好落入別人準備好的陷阱裏頭?」

「原來你們都知道這件事了。」慕九臉色愈來愈難看,忽然重重一捶桌子。「他媽的!你們還當我是朋友不是?子凡老弟出事了居然不通知我一聲」

韓漱石嚇了一跳,呐呐地說:「本、本來的確是該告訴大哥一聲,隻是大哥最近和政府衝突過好幾次,鬧得很不愉快,所以、所以……」

「擔心我惹禍上身?」慕九冷笑,說話也不客氣了。「你未免太小看老子了。操你媽的!慕九什麼時候怕過麻煩了?」

韓漱石被罵得啞口無言,滿臉脹得通紅,莫清流隻得笑著緩頰。「你先平平氣,我想他們也是一番好意。你最近攬了太多事,聽說已經被情治單位的人給盯上了,再不設法韜光養晦,隻怕……」

「老子行得正坐得穩,怕他個鳥?」慕九打斷他的話,盯著周培玉,大聲說:「周老你是學法的,該怎麼把子凡老弟弄出來,總該有些辦法吧?」

周培玉有些失神,澀然一笑。「法條萬條,不敵黃金一條啊!肅貪雖說是喊假的,總還是要宰些倒楣鬼做做樣子,子凡這頭傻鳥偏偏這時候撞了進去……嘿!現在法院裏頭那些大爺可樂壞了,坐地起價,黑了心就等著收錢。」

「既然可以花錢消災,那就容易多了。」慕九卻是鬆了一口氣。「上下打點下來,你看要多少錢?」

「沒有六、七百萬,子凡一條性命隻怕救不下來。」周培玉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倒抽了一口涼氣。

慕九略一沈吟,轉頭對妻子說:「迪化街那間鋪子,老吳一直很有興趣,你明天叫他過來一趟,我現金六百萬讓給他了!」

鬱汀芷聞言,臉色一白,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我明天一早就請吳老板過來。」

周培玉見他如此義氣,早已熱淚盈眶。「這、這怎麼可以……」

「沒什麼可不可以的。這年頭好人不多,好官更少,子凡老弟的命要是救不下來,就沒天理了。」慕九擺了擺手,爽朗一笑。「隻是委屈了老先生充當司法黃牛,和那批黑心鬼打交道,我才真有些過意不去哩!」

「說來說去,最沒用的還是我們這些讀書人了。」始終沈默不語的謝夢堯忽然開口,語調落寞。「為文臧否時政,卻一點建樹都沒有,還老是給大哥惹麻煩。唉!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是啊!」莫清流酒喝多了,觸動情懷,滿腹牢騷傾瀉而出。「一心醫國,也不過是狗吠火車而已,倒是留了一大堆爛攤子給老九收拾……對了,你們聽說了沒?有些人不懷好意,硬把咱們這夥人叫做什麼『十三災星』,一心想收拾掉我們哩!」

一番話說得大家悚然一驚。在這風雨飄搖的年代,除了黨禁、報禁,更嚴禁非法集會結社,說這些話的人居心叵測啊!

傅紅葉好不容易把曉書哄得睡著了,發現屋內空氣忽然沈悶了下來,抬眼一瞧,卻不經意瞥見窗外數名蒙麵黑衣人正翻牆而入,輕手輕腳猶似狸貓,不聞絲毫聲息。

「什麼人!」他失聲驚呼,引來眾人側目。

然後,一切就如同噩夢一般,也像默劇一般,黑衣人旋風似地衝了進來,掩嘴割喉、見人就殺,鮮血流了一地,驚豔可怖……

「走!」慕九握住一柄砍向傅紅葉的長刀,渾身是血,雷鳴似地大吼:「帶我女兒走!」

傅紅葉聞言一震,清醒了過來,茫然看著屋內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屍首,駭得臉色都變了;他將曉書死命抱在懷中,跌跌撞撞破窗而出。

窗外,也有黑衣人埋伏!

一柄長刀對準了曉書砍來,傅紅葉一咬牙,背轉身子拚死挨了一刀,身子一個踉蹌,仆跌在院牆邊的狗洞旁;他也顧不得背後肩胛一陣劇痛,抱著娃兒矮身就從狗洞鑽了出去。

院外長街,不見半個人影,平時尚稱熱鬧的這個地方,居然變得如同死城一般。傅紅葉心知有異,也不敢高聲呼喊求救,咬著牙側身進了小巷,扶著牆壁邊挨邊走,一刻都不敢逗留。

背上刀創血流如注,他腦中突然一陣暈眩,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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